市电视台,广告部,管理办公室。
“杨主管,你确定……要投30万进来,买一个月的黄金时段30秒广告,外加一个季度的非黄金时段广告?”
陈然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要不是对方递过来的企业资料没有任何问题,而那张承兑汇票也没有任何作假的迹象,他差点就以为对方是在耍自己玩了。
你丫的开什么玩笑,他们这种地方台,哪怕是一条新闻时间段的60秒广告位,也不过是3000块钱一個月……就这,还只是报价而已,如果你投的多的话,还能给你便宜个两三成(那会的广告报价没那么水)。
结果你花30万,却告诉我你只想投一个月的30秒黄金段,剩下的则买断三个月22:00—10:30;14:00—17:00的两大垃圾时间段,共计32分钟/天的广告位?
天见可怜,这些垃圾时间段根本没多少价值好不好,平日里都是作为人情免费赠送给别人的。
如今竟然有人愿意花那么多钱买这些时间段……这人是傻的么?
“陈主任,您没听错,就是30万,就是一个月的30秒黄金时段广告+一个季度的非黄金时段广告……如果我们双方聊得愉快的话,一会儿就可以签合同了。”杨默笑眯眯地将那张承兑汇票往前送了送。
呵,一码归一码,真以为我会做亏本卖卖?
这些垃圾时段用好了,可是个宝!
看着杨默那略带市侩的做派,陈翔心中不喜,他也明白对方的潜台词:
这等同于去年小半年营收的广告费,是有条件的。
如果双方达成了共识,那没二话,这张承兑汇票立马就能给伱;
但如果双方没能谈拢,那对不起,这世界上没有人真的会傻到砸30万来买一堆垃圾。
说实话,看着那张承兑汇票,陈然心动了。
作为一个在全省范围内并没有多少影响力可言的电视台,即便是1987年紧随着央视的脚步,成立了自己的广告部,但两年下来,这个部门别说创收了,拉来的那些广告费,连维持部门里的九个科室的基本开销都不够……每年还得靠着财政拨款过日子。
虽然说这年头的电视台并不以盈利为目的,但眼瞅着一个拥有着六十多号人的新部门在短短两年间就隐隐成为小透明的迹象,你要说他这个主任不心焦,那是骗人的。
眼前就放着一个立马能让自己出成绩的大好机会,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但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打混了近二十年的老鸟,他深知等价交换的原理——对方近乎白送了广告部那么多钱,所求的事怎么可能简单?
想到这,陈翔不动声色地瞟了茶几上的企业营业执照副本一眼。
庆丰食品加工厂?
一家乡镇企业?
恩……
莫非是不想交公,所以打算搞点金光护体?
呵呵……
大致觉得只有这么一种可能,陈翔笑呵呵地看着杨默:“杨主管,不知道你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啊?”
他心里打定主意,要是杨默想请自己走关系,那对不起,我一个小小的广告部主任,没那么大脸面。
但如果是想做个专题包装包装,那倒不是不可以商量——反正只要别上本地新闻的通报,或者通报的时候别带有主观倾向性,就没啥问题,反正只要别扯上立场问题,其余的都好说。
“好~!陈主任果然爽快……其实我们就一个要求……我们想请陈主任帮我们拍一组记录片,让我们上上本地新闻就成了……当然,也不能让贵台的记者同志白辛苦,制作费我们另算。”果不其然,杨默张口就是这个。
听到果然如自己所料,陈翔心里面忍不住有些得意,如果对方是其它人,说不得他就要开始拿乔了,但眼前这人的情况却有些特殊,因此他想了想后,直言不讳地说道:“杨主管,给你们拍专题片没问题,但这个专题片能不能过审,能不能在台里面播出,我却不能保证……同样的,把你们的稿子报到新闻中心没问题,但能不能上本地新闻,我同样不能保证。”
说着,陈翔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电视台毕竟是事业单位,有自己的一套制度,我这个小小的广告部主任只能尽可能地在职权范围内帮你牵线而已,成与不成,却不是由我说了算。”
这话说的极滑溜,颇有一种成了我有功,败了我也尽力了的油滑。
事实上你也不能说他在忽悠你,现在不是后世,如今的电视台最有份量的是新闻中心,然后是节目中心,他这个广告部的份量甚至还没技术中心来的重,因此你也不能苛求人家……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在任何单位,有没有能量不是看部门,而是看人。
孰料杨默闻言,却没有任何失望:“这个自然,只要陈主任尽力了就好。”
说着,沉吟了一下后,杨默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这样,陈主任,能不能劳烦您现在就联系一下新闻中心?一个小时内,只要贵台这边能抽出3组记者去现场,并且能按照我方的建议进行跟踪报道……这合同我马上签?”
“一个小时?……记者?……去现场跟踪报道?……杨主管,你确定?”陈然一脸的愕然。
这倒不是说时间太匆忙,干这行的,从来都要求及时出动,别说一小时了,半小时内你赶不到现场都拿不到一手素材。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对方言语中透漏出来的意思……对方不但要请记者现场报道,而且还希望记者能采用调查跟踪的方式去报道!
要知道,记者跟记者是不同的,报道与报道之间也截然不同。
一般来说,企业拍纪录片,往往都是会让小主持人带着摄像师过去就完事了,只要不触及原则,甲方要求他们怎么拍,他们就会怎么拍。
新闻报道又分为现场报道和跟踪报道。
只要事先打过招呼,前者往往会给被报道方留一些面子,适当地掐掉一些不方便播出来的画面和台词;
但后者就不一样了,一旦是跟踪报道的形式,记者往往不会给你留情面,该曝光的就曝光,该赞扬的就赞扬——在那个跟踪/调查不分家的年代,敢接手这种任务的,都是硬茬子。
换句话来说,只要是企业,都怕遇到采用跟踪/调查方式的记者,不管你是国企还是私企,一旦被这些人盯上,你就等着被蛰吧!
从来都只有别人被跟踪调查后,找到台里面求着他们放过一马的,如今杨默却主动请求记者去跟踪报道……这不是在自己找死么?
看着陈然那副惊诧莫名的表情,杨默看着那逐渐逼近21:30的时针,心里越发焦躁,当下语气也不客气了起来:“怎么,只不过是两个部门之间协调一下任务而已……陈主任觉得有难度?”
见到这货大有一言不合就拿着承兑汇票起身就走的架势,陈然脸皮跳了跳,按捺住了劝说的冲动,叹了口气说道:“既然杨主管心意已决,那就如你所愿……我现在就去给新闻中心电话……但事先说好,不准反悔!”
杨默笑眯眯地将那张承诺汇票推了回去:“放心,绝不反悔!”
半个小时后。
杨默笑眯眯地放下笔,将签字盖章后的合同放进公文包里,然后跟陈然告罪一声,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外走去。
临走前瞅了瞅墙上的时钟
22:07。
还好!还好!
看样子,应该赶得及,申老大那边应该还顶得住。
………………
而此时,某个刚刚亮起灯的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正被骂的狗血淋头。
“胡闹!佘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中年人把办公桌敲的嘣嘣响,连坐下来的兴趣都没有,就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要不是接到反映,我都不知道咱们这成了避难所!……行啊你,佘申,你这个治安队长当得可以哈……合着这地就由你说了算是吧……申老大!?”最后一句,中年人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
佘申的表情也很苦。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干这么破格的事啊。
可是如果不照做,不但默默百炸以后的分成没了,自家老父亲也会连夜杀上来,把自己的双腿敲断。
其实他是不怎么怕老父亲上来的,毕竟这事着实有些出格,父亲大人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拿着自己儿子的前途开玩笑。
可是如果默默百炸以后的分成没有了,这就要人老命了。
这倒不是单纯的钱不钱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那些同事刚刚拿到大红包,如果下个月红包没了,你让那些人怎么想?
是不是你小子独吞了?
什么?
不是独吞,而是那边不给你分成了?
好嘛,合着你涮我们玩呢,费了那么大精力,人家就只跟你玩一个月?
逗谁呢!?
什么?
真的不跟你玩了?
嘿嘿,那不好意思,既然你退出了,那我接手总归没问题吧?
人性如此:有开始,没结束。
你佘申这种断人财路的行为,堪比杀父之仇。
利益的驱动下,默默百炸后续的合作权、那些黑车的掌控权……甚至是自己这个保安队长的位置,全都不保。
面对着这种要么九死一生,要么十死无生的选择,他自然只能选择前者……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也只能相信某个姓杨的家伙,真的有办法帮他解围了。
咬了咬牙,佘申辩解道:“李主任,真不是我目无领导啊……实在是那些被遣返的人,太惨了!”
“李主任,您今天下午忙,没瞅见那场景……几千号人跟群瘟鸡似的,在那任凭雨水淋湿了身子也不动弹一下,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外面打不了工,身上也没钱买票回家,就在那哆嗦着、迟疑着,然后扛着行李,就这么靠着一双退,湿漉漉地,一步步挪回家。”
似乎想起了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一幕,佘申脸上带着一丝痛惜
中年人被气笑了:“只是提供一下场地而已?……佘申,这是场不场地的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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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有些诧异地扫了他一眼,似乎奇怪这小子怎么一下子聪明起来了,轻轻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聪明……那个啥食品厂的,都通过气了?”
佘申舔着脸笑道:“都通过气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那就成……记得明天早上六点以前把广场上的帐篷拆了……还有外面堵着的那些车,一并也给我撤了……要是等明天被人发现了,再说上两嘴,我想护都护不住你!”
听出中年人语气中的不容置疑,佘申都快哭了,心里问候了杨默一万遍——你不是说有后手的么,这都几点了,你的后手呢?
正当他支支吾吾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兜里揣着的BP机忽然响了起来。
掏出来一看,佘申眉眼间扫过一丝喜色,旋即垮着脸对着中年人说道:“那个……李主任,我觉得还是不要拆的比较好。”
中年人眉毛一竖:“怎么,我还指挥不了你了?”
佘申陪着笑,递出了一根烟:“那个……实不相瞒,今天傍晚我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两个记者在那走走问问的,瞧那副架势和随身带着的机器,好像是市台的……”
“我当时就琢磨着,今天下着雨,会不会是有人惦记起这些务工人员的安顿问题了,想着派电视台来打个前哨……您也知道,咱们这地向来追求实证,没有实证,想要通过个决议啥的,难比上青天。”
“当时我就想,既然这事得到了电视台的重视,咱们得动起来啊,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得到表扬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至不济也不会被点名不是……于是我就擅做主张,跟食品厂那边联系了一下,先把这些最需要得到帮助的人员给安顿下来了。”
市电视台的记者?
中年人悚然一惊,立即起身走到窗前,拉开帘子仔细看了会,果然发现火车站门口有两个拿着话筒,扛着摄像机的人。
这不是后世营销号满天飞,塔西佗陷阱处处的年代,新闻媒体不管是严谨性、权威性还是震慑性,都远非后人可以想象——可以说,这年头的媒体就是悬挂在众生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人敢轻掠其锋,也没人敢不把记者不当回事。
看着中年人陷入沉思,佘申一脸的羞愧:“不管怎么样,我没能得到您的允许就擅自作主,就是目无领导,就该批评教育……您放心,不用等早上六点,我现在就去把那些棚子拆了!”
中年人大怒:“拆个屁!”
佘申一脸茫然:“不拆?”
中年人哼哼了两下,表情却开始灿烂起来:“不但不能拆,还要扩建……一会我去联系联系物资管理处,看那边还有没有帐篷椅子啥的……顺便开个会倡议一下,能不能腾出几个候车室来安顿这些人……这么大冷天,咱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在雨里受罪不是?”
佘申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愕然:“这……?”
中年人接过佘申手里面的烟,然后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小佘啊,你做得对……我们就是应该有随时把人民群众的困难放在心上的觉悟……如果我们站这次能被点名表扬,你应当记首功!”
佘申连忙一阵“不敢不敢,全靠领导平日教诲”、“首功应当记在李主任身上,我只是奉命行事”之类的话语。
中年人听的很满意,又是拍了拍他肩膀:“既然记者同志已经忙了一晚上,这么着……身为东道主,咱们也不能在一旁干看着不是……你去请记者同志吃个饭,然后问问他们有没有需要什么配合工作的不?”
佘申秒懂,顿时殷勤地点了点头,然后退出了办公室。
感受了一下外面带着丝丝寒意的冷风,佘申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阿米豆腐,名份上的事情总算暂时解决了;
剩下的,就得看你们那边够不够硬了……
………………
杜君叼着根烟,跟身后的摄像师招呼一声,然后懒洋洋地下了面包车。
作为一个从业超过十年的资深记者,在接到领导指示的第一秒钟,他就察觉出来了其中的猫腻。
呵……
又是一家想要镀金身的企业……这金身有那么好镀的么?
也幸亏领导告诉他,这次的采访不只是走过场,他才肯出动这么一遭,要不然,他绝对会想出一百个理由来回绝这次任务。
他是记者,而且做过调查记者,也只想当记者,升不升职什么的,对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所谓无欲则刚,领导想要拿捏他,还真没那容易。
看着眼前临时搭起的雨棚,杜君笑了笑……做表面文章谁都会,但对于他们这些老记者而言,表面的东西从来都不重要。
没有三两三,就别不自量力地上梁山!
敢在这档口,拿返城务工人员当噱头……
如果你真做的很到位,那也就罢了,但如果只有这么点表面文章……呵呵,这家企业估计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不过跟他们一起从电视台出发的那位年轻人倒是蛮有意思。
他见惯了对他们阿谀奉承的企业老板,但像对方那种全程不置一语,至始至终都在闭目沉思的,倒还是第一次遇到。
而且古怪的是,到火车站后,那位年轻人并没有像以前那些傻老板一样,不断地去跟他们沟通要拍什么,该拍什么,而是就这么把车门一关,急匆匆地跟另外一伙人汇合了。
呵呵,自由拍摄,自由选材么?
有意思!
正当杜君丢掉烟头,打算招呼同伴干正事的时候,身穿火车站制服的佘申堆着笑脸迎了过来。
随口拒绝了对方请吃饭的建议,杜君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佘队长,不是听说这边的私人运营车辆很多么,怎么门口就这么几辆?”
佘申也是个老江湖,一听这话立马就起了警惕,但想起杨默的交代,也不瞒着:“其余的车都出城去了。”
哦?
出城?
杜君饶有兴趣地笑了笑。
佘申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下:“咦?杜记者,就你们两位?”
杜君哈哈一笑:“记录素材嘛,用不着那么多人……另外两组跑去采访办公室和领导了。”
佘申恍然,也对,做新闻需要多方采访,相互验证,相比这边而言,那边反而更有份量。
见到佘申并未起疑,杜君笑了笑。
既然是跟踪报道,既然允许采用调查采访的形式,他们这些记者怎么会傻到只派出明面上的部队?
他这一组只不过是出来装装样子罢了,
真正的主力,是暗处的那几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