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式供应链环节合作”这几个字虽然听起来非常高大上,但实际上跟后世的互联网黑话一样,纯属吓唬人的东西。
这玩意说白了就是供应方按照甲方的要求,种植/养殖规定品种的原料,采用规定的流程和技术进行种养殖管理,然后将符合要求标准的原材料足量供应给甲方而已……当然,这中间也可能包括了筛选、分级、初加工、首环物流配送等环节,做到哪一步,全看双方达成的协议是什么。
虽然说从字面上来看,这种合作模式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将其操作起来,中间存在的难点多的让人头皮发麻……别的不说,光如何让供应方完全听从你的意见,完全按照你的环节标准去种养殖,以及足量交割货物,就是一个绕不过的大难题。
的确,钻探公司是央企,从行政级别和份量上明显比这近二十家本地国企要来的重,但毕竟不是同一個系统里的上级单位,人家愿意听你的就听,真要是不愿意听你的,你还真的没辙。
如果是后世,像这种涉及到种养殖原材料的长期采购,如果采购企业的供应商是农户,企业往往会通过村集体或乡集体,跟农户们签订长期收购协议,然后整合自己的社会资源,对这些农户提供技术指导、种子化肥等农资的方式,以一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强监督模式”来保证原材料的品控……如果到了收购环节,他们也严格按照合同上的规定,不达标的产品一概不收;
如果采购企业的供应商是其它企业,则往往会采用合资重新成立一家新公司,然后采用直接贸易的形式来确保双方的权益;采购企业会往这家子公司里注入一笔非常不菲的资金,而供应商这边往往是以固定资产和技术入股,实际上主要提供人员和社会关系,确保项目的顺利开展。
但问题是……
现在不是后世,在这个股份制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年代,像这种国企与国企之间的合作,你要敢照搬后世那一套,伱就等着哭吧——要是一纸合同真的有那么大的约束力的话,你以为七八十年代还能有那么多的三角债?
所以,杨默没打算完全照搬后世的那一套……或者说,他是把后世的那一套糅合了一下丢出来。
其实思路也并不复杂:
钻探公司将这些国企单位视作为“零散农户”,并不与他们进行直接合作,而是以临邑县的农业局和供销系统为中间单位,跟他们签订合作协议,到时候这两个单位负责监管和统收,而钻探公司负责验货交钱;
苏宇的舅舅就是农业局的,母亲则是供销系统的,有这层关系在,外加石油化工系统在本地主管单位这边的份量极重,因此这两个县级单位自然很愿意与钻探公司合作一把……而不管是农业局还是供销系统,在农牧业这一块的技术资源、人力资源和社会资源,自然是无需多说。
最妙的是,农业局严格说起来是许多在场国企的上级单位,而供销系统则是在场许多单位的最后一口续命汤,偏偏这两个单位又不是这些原材料的直接采购方,有了这层因果关系在里面,一些事情想要扯皮应付,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鉴于现在大伙都困难,钻探公司肯定不能按照正常程序去推进这个1.0版本的“原材料种养殖中心建设计划”。
要知道,即便是一开始就有了种养殖的流程规划书,每一款原材料从选种到种植、再到收获/出栏,起码也要小半年的时间;
而这些单位虽然原本就有相对健全的硬件基础,但项目要想顺利运行的话,前期的投入依然不会是个小数目……这些单位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哪来的钱给你做前期投入?
于是这中间就涉及到一个输血的问题。
前面也说了,除非是兼并重组,否则钻探公司出资跟这些单位成立一家新的子公司无疑就是个笑话……公司目前不可能掏这么多钱出来给他杨默搞兼并,杨默也并不想去亲身体验那无穷无尽的扯皮。
所以,后世人们耳熟能详的“期货对冲”模式就出现了。
出于对默默百炸和默默百炒项目的自信,杨默看涨包括鸡肉在内的几十种原料的未来需求量,并且很笃定部分原料的价格不断上涨,于是直接丢出去一份为期十年的超级大单;
在这张单子里,规定了未来十年内,每个月原料的品种、供应量、收购标准、以及收购价格……这些价格是锁死掉的,但出于某些立场考虑,允许每年的供应价格在一定区间内波动,以便合作单位有足够的驱动力完成订单。
而为了让这些合作单位能顺利启动定向种养殖计划,庆丰食品愿意提前预支3个月的采购款项,用于这些企业的前期投入;
这笔钱很多,非常多!
根据初步预算,大约是在670万左右的样子……在1989年,如果运作得当的话,这笔钱甚至能直接收购四五家中小型地方国企。
当然,这笔钱肯定不会直接拿给那些合作单位,而是以预付款的形式,直接打给具有兜底能力的供销系统,然后再由供销系统按照订单要求,分配给各家单位——这一点很重要。
如此一来……
杨默得到了他想要的;
冯副总和张文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县农业局和供销系统得到了他们希望想要的;
这些单位如果能入选的话,也基本得到了他们所期望的。
如果不计算某些合作单位的小心思的话,暂时应该算得上一个四全其美的方案。
当然,作为这个年代全新出现的模式,杨默的方案自然免不了有人质疑……
………………
“杨组长,冒昧地问一下,那670万……到底是由庆丰食品出,还是贵公司出?”
一名领导模样的中年妇女用一种探寻似的语气问道,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狐疑。
这笔钱是庆丰食品出还是钻探公司出,乍听之下没有多少区别……但实际上,区别大了去了。
如果这笔钱是庆丰食品这个挂靠在钻探公司名下的乡镇企业出,那就代表这是合规的不能再合规的商业操作,那没二话,按照杨默的章程办事就完了……这种混改制乡镇企业挑头的三产项目,你可以说它在国企范畴内,但也可以说它不在国企范畴内,鉴于这家主体企业的特殊属性,国企的一些游戏规则自然不方便用在它身上。
但如果这笔钱是钻探公司出的,那里面可以哭穷喊娘的地方就多了。
你是央企老大哥,既然你有钱有需求,我缺钱有产能,大家又曾经合作过,为什么这笔钱要经过县农业局和供销系统走一道?你是不是在提防我们这些小兄弟?……大家都是国企一脉,你这么做,站位有没有问题暂且不说,关键是伤我们这些小兄弟的心啊!
还有,你都说了是战略合作,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大了,既然你愿意拿那么多钱出来支援我们升级设施、增加产能,那能不能在前期再多支援我一点?……反正你们石油单位出了名的不差钱,支援一下为你摇旗呐喊的小兄弟怎么了?大不了我写张欠条,以后慢慢还嘛!
诸如此类,巴拉巴拉的……
杨默自然知道这里面的猫猫道道,闻言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这670万的预付款,是由庆丰食品独自支付……默默百炸和默默百炒是试点项目,拥有独立的经营决策权!”
众人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失望的有之,惊骇的有之。
这么短短一句话,熄灭了一票子人的小心思,甚至曲线救国的道路也被堵死了大半。
那位中年妇女表情有些失态:“怎么可能!这是670万!不是67万……庆丰食品账面上有那么多钱!?”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默默百炸和默默百炒项目的情况,他们至始至终都看在眼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过去的两个月,默默百炸根本就没赚到什么钱,即便是这位杨组长手段了得,重新杀回来后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将其弄的火爆无比,但说到底,项目开始赚钱也就是这半个月的事情;
虽然他们无法得知鸡排和中式快餐项目到底能赚多少钱,但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就这么区区半个月,64家店刨去各项开支成本后,撑死了也就是赚个百来万……虽然这个数字已然是足够吓人,但离670万,还远着呢!
杨默闻言,先是示意这位女领导坐下冷静一下,然后才不徐不疾地说道:“的确,刨除各项开支后,庆丰食品现在的账面上没有那么多钱,但是……各位领导是不是忘了两件事?”
两件事?
众人莫名其妙地彼此对视了一下,发现大家都是一头雾水。
杨默宛如个老领导似的,轻轻刮了刮杯盖,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第一,今天只是洽谈会,等到合作名单确认,等到后续项目正式启动,至少也是下个月中旬的事情;”
“第二,庆丰食品现在的确拿不出这670万,如果仅靠现有加盟店的利润,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到了下个月中旬,依然拿不出这670万!”
说到这里,杨默微笑着环视了一圈众人:“但是,各位领导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说过的了……下个月,我们将正式对外开放加盟权……光靠现有的营收无法拿出这么多钱,但如果加上加盟费,我想,凑出670万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众人闻言,顿时恍然。
对啊!
怎么把这事忘了。
以默默百炸现在火爆程度,对外开放加盟权的话,一家收个两三万的加盟费不过份吧?
而以现在的大环境来看,只要把风声放出去,抱着钱苦着喊着求加盟的八四派肯定大把大把的……别说半个月了,估计一个星期,人家的500个加盟资质就会被一抢而空。
500家啊~!
啧啧,乖乖,那岂不是至少1000万到账?
被脑中的那一大串0晃的有些头晕,众人看向杨默的眼神开始复杂起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杨组长,钻探公司身为央企,应当以身作则才对……虽然默默百炸是钻探公司的三产项目,但也一样需要注意影响!”
“打着开放加盟权的名义,向那些吸人民和国企血汗的八四派收取保护费?我觉得这样不妥吧……说句不该说的,就算是到时候你们手里有了这670万,我们只怕也不敢要……国家现在正在大力整顿私企,这些钱,烫手啊!”
很是忧国忧民地一叹,小老头摆出一副苦心相劝的架势:“杨组长,我觉得吧,一快不如一慢,与其为了追求成绩去冒险走捷径,还不如稳扎稳打来的安妥些……我觉得,按照以前的合作模式,由我们自行生产,然后直接向贵公司供货,也不失一条两全之策嘛……大不了,贵公司把收购标准发给我们,我们回去后开个会,严把质量关就行了嘛!”
此言一出,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那架势,仿佛是一群长辈在劝阻一个马上就要走上邪路的后辈。
杨默见状,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讥讽。
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钱烫手?
在这个大力整顿民营企业的风口上怕受牵连?
呵,你是清楚自家单位的实际情况,压根底没信心按时按质按量完成订单,但又不想错失嘴边的这块肥肉吧!?
心中满是浓浓的鄙夷,杨默脸上却露出一丝悲天悯人的表情:“这位老领导说的好啊,身为央企,站位要正……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们也不愿意担这个干系啊!”
众人闻言一愣。
情非得已?
什么情况?
小老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杨默:“情非得已?杨组长,是不是项目出什么事情了……遇到困难说一声嘛,都是国企一脉,大家群策群力之下,说不定有什么办法呢?”
仿佛没听出小老头这段假大空之中蕴含的那丝幸灾乐祸,杨默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其实我们经营指导小组一开始是没想着大踏步地往前走的……毕竟默默百炸和默默百炒项目已经走上正轨,哪怕是求稳,开直营店,三年之内,也能把店开到500家……而且这样更加有利于管理和解决公司家属的就业问题。”
“但是……”
说到这里,杨默谓然一叹:“但是我们钻探公司毕竟是央企,享受着各种优待的同时,也要承担着各种各样的责任和义务……大家都是国企一脉,想必应该是能理解的吧?”
小老头点了点头后,表情愈加疑惑:“杨组长,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懂,但是……项目到底出啥事了?”
看着场中许多双隐约有些焦虑的眼睛,杨默摇了摇头:“其实项目没出什么问题,或者说,就是因为默默百炸最近太火了,这才引来一些意料之外的关注。”
说着,杨默犹豫了一会,这才环视众人:“国家现在出手,勒令各省银行系统开始梳理各地的三角债问题的事情,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三角债?
众人一惊,然后缓缓点头。
三角债是七八十年代所有国企心中的痛,许多国企之所以最终倒闭和重组,就是因为三角债的原因,国家上个月开始下定决心梳理各地的三角债问题,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只不过,
理想固然是美好的,但现实嘛……
想到这里,众人一颗心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齐刷刷地盯着杨默,眼睛里差点冒出绿芒。
杨默见状,心里暗笑了一声,表情却愈加坚毅起来:“没错,想必大家也猜到了,就在半个月前,存不存银行找到了我们公司负责工农关系的冯副总,希望公司能承担起央企该承担的责任,帮助他们梳理和解决部分临邑地区国企之间三角债的遗留问题;”
轻轻叹了口气:“众所周知,三角债是个老大难,其间的错综复杂程度,想必诸位领导感触颇深……别说钻探公司只是个下级生产单位了,哪怕是东营指挥部那边,说不定听了都直摇头。”
说到这,杨默侧过头去,把视线转移到始终宛如泥塑的冯副总身上,然后以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说道:“可是冯副总听到存不存银行的请求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借用一句冯副总的话……”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农关系是基石之中的基石,是高于一切的存在,而帮助国企兄弟单位摆脱困难,携手共进,是工农关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身为一个老党员,既然国家有需要,哪怕再艰巨,再困难,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地帮助兄弟单位解决三角债的历史遗留问题!”
学着对方的语气将上述那段话重复了一遍后,杨默瞅了瞅脸色有些发红的冯副总,重新将视线挪了回来:“因为冯副总的坚持,我们经营指导小组进行了长达一个星期的反复推演……这才有了今天的洽谈会……这才有了创新性的期货对冲模式……这才有了不被大家理解的提前对外开放加盟权!”
“总之,请大家相信,公司冒着偌大的干系,通过对外开放加盟权筹集那670万,并不是为了私心……而不管是嵌入式供应链环节合作,还是期货对冲模式,也并不只是大家以为的那么简单;”
“换句话来说,这是冯副总提出的,为了帮助各家兄弟企业解决三角债问题的庞大计划中的一环………而如果没有充足的启动资金,这个计划将无法实施!”
“当然,很抱歉,这个计划,只有被我们筛选出来的合作单位才能知道后续内容……因此,请原谅我们今天不能再说下去了……你们只需要知道,这670万,是冯副总力排众议,担上了莫大干系给你们争取而来的就行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信了,听了杨默一番声情并茂的话,此刻众人看向冯副总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救世主。
乖乖!
670万只是打头?
后面还有一个庞大的计划?
看样子……
这位冯副总是来真的了?
………………
被那一双双或热切,或震惊,或崇拜的眼神注视着,冯副总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
他很享受这种万人敬仰的注视;
但更享受的,是自己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站在“阳光”下的感觉。
………………
与冯副总不同,主席台上的另外两名科长微微低着头,脸上全是一片骇然。
什么情况!?
不是说要与王一诺打擂台的是唐副总么?
怎么看这架势……
冯副总也要上台?
而且……一出场就是拿着一手王炸?
………………
敏感的察觉到了现场气氛的变化,杨默与张文顺不动声色地互瞟了一眼,眼角里露出一丝外人有些看不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