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
即便是到了21世纪,这句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也是至理名言……事实上,这也是后世许多县域地区经济逐渐进入死循环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但其实,这句话只适用于普通人身上。
鉴于朝廷现行的流官制,但凡你身上有了品级,哪怕是听上去仿佛最不起眼的七八品官员,外放他地这种事情虽然会面临着无数的挑战,但同样也意味着进步的可能性,这对于那些有着上进心的仕官来说,其实是一个颇为宝贵的机会。
所以,当刚上任仅仅只有半年的马一清听到自己的秘书说钻探公司的冯副总想要拜访自己,并就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与自己沟通的时候,没有多少犹豫,立即将会面的时间点定在了当天下午,并且让秘书推掉了下午所有的行程安排。
对方身为分管工农关系的副总,跟县主管单位这边平日里走动走动,其实是一件颇为寻常的事情,但如果走动的对象是主抓经济的县令,那就很有些不寻常了……按理说,就算钻探公司这边在工农关系这遇到了棘手的麻烦事,对方也应该找那位常务才对。
之所以用“拜访”这个词语而非“汇报工作”,其实倒不是因为冯副总在摆姿态,而是因为央企和本地主管单位不是同一個系统,有些词汇由本地国企说出来理所应当,但由央企高管说出来,却很容易惹麻烦。
而“就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与自己沟通”这句话,就更加微妙了。
要知道,与古代不同,现在的县令虽然是“主持全面工作”,但事实上,有着那6位副县令帮衬,马一清最主要的工作其实是“规划”和“审计”(临邑县是个小县,按理说只该配4名副县令,但由于其丰富的石油资源,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配有6名副县令)。
所以,既然是要就工作方面与自己进行沟通,那大概率不是工农关系方面的事情;或者说,不太可能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农关系问题……对方是央企副总的身份,在这种事前沟通的用词上是很有讲究的。
既然不太可能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农关系问题,而且又绕过那位常务直接找上自己,那中间的意味就很有些值得琢磨了。
………………
“哦?”
“共同协助推进临邑县菜篮子工程的进度,并且将其打造成为DZ市的明星样板?”
马一清略带警惕地看了冯远一眼,旋即陷入了沉思。
作为最功德无量的几个延续性超级项目之一,延续了三十余年的菜篮子工程与米袋子工程一起,让后世的华夏人彻底告别了吃不饱的年代,并且一跃成为全球最大的蔬菜生产国,然后以6倍于南朝鲜的人均蔬菜食用量,成为副其实的全球第一。
但可能许多人不清楚,这项超级工程,其实是去年,也就是1988年的5月份才正式开始推行的。
说实话,这个超级项目的立意初衷虽然极好,但由于当下的农业科技水平及材料水平限制,再加上适合农业发展的地区往往经济基础薄弱,因此在无数客观难题的制约下,项目初期的进展其实并不算顺利。
按照西方的观点,以当下国内的经济环境,面对的又是这么多的客观难题,华夏应该暂时放缓这种超级项目的推进步伐,等到经济情况大幅回暖之后再徐徐图之才对。
但问题是,华夏并不是西方,五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百姓吃不饱肚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
于是乎,即便是身处经济寒潮期,即便是如今华夏面临着无数看上去更加急迫、更加重要、更加需要全身心应对的大事,但国家依然把“米袋子”、“菜篮子”这两个在当下看上去很有些天方夜谭、放后世也是让所有国家惊呼为“不可思议的奇迹”的超级工程列入到了最重要的几项工作名单里。
甚至于根据马一清听到的消息,朝廷为了顺利推进菜篮子和米袋子的工作,计划采用“郡守负责制”……据说经过试点验证后,这套郡守负责制的效果很好,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年初的大朝议上,这套责任挂钩模式就会被正式确定下来,然后发文推行。
身为仕林中人,马一清很明白这个“郡守负责制”意味着什么,也很明白这种责任挂钩模式,对于自己这种渴求进步的人而言是一个何等巨大的契机……如果到了现在,他还看不出菜篮子和米袋子工程在朝廷心目中的份量,那他就真的可以告老还乡了。
只不过……
一码归一码,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大民生超级工程的重要性,但如何克服缺资金、缺技术、缺销路这些客观的难题,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们最头疼的问题。
实话实说,临邑县县令这个位置并不好坐,境内虽然有三家富到流油的央企单位,但县里的财政预算却从来算不上充裕……穷大哥盼不上富兄弟,这是当下所有资源支柱型县域经济面临的共通难题。
如果单单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临邑县虽然财政不富裕,又是个小县,但不管是工农业基础还是交通基础,还是有底子的;虽然远远无法跟后世相比,但对比于西南西北等欠发达地区,已经是非常不错了;因此只要上通下达,劲往一处使,短时间内盘活县域范围内的经济或许力有不逮,但在菜篮子和米袋子工程方面做出点成绩来,然后迅速走入德州郡守的视线里,却不是没有可能。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
说实话,马一清不是没有想过在菜篮子工程和米袋子工程上做出一番成绩来;但在没有寻找到合适契机,彻底与本地班子打成一片之前,他真的没有太大把握把这事干好……菜篮子工程和米袋子工程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只需要多种点粮菜就完事了,这是一个横跨多个领域的系统性超级工程,在项目初期,中间只要任何一个稍微敏感的环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让项目前功尽弃。
这个后果是很严重的,已经不仅仅是会不会被打板子的问题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王一诺挂帅的特别工作小组往临邑县的两百多个村子里猛砸了近亿资金,并以债务置换的模式逐渐去盘活农村经济的流通性后,他当初打算不遗余力地从菜篮子和米袋子工程入手做成绩的想法,就逐渐淡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特别工作小组的主要目的虽然是从商品的流通性方面着手,从根本上去解决本地企业的三角债问题和经营转型问题,但这种债务置换模式却是在客观上完备了农村基层的生产资料,并且大幅强化了农村基层的生产力,从而帮本县域的这两个工程的开展解决了最令人头大的基建工作……可以说,如果临邑县的菜篮子和米袋子工程最终取得了耀眼的成绩,特别工作小组这边至少要占三成的功劳。
可好死不死的是,在这个项目上,与特别工作小组那边配合的主要成员,全都是……
………………
冯远看着眼前这位闪过一丝戒备后便陷入了沉思状态的县令,只是微笑着,却并没有出口解释的意思。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用解释……或者说,连这种事情都需要去解释的话,你是在侮辱人家。
钻探公司是西南企业,在齐鲁的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的处境,尤其是在工农关系这方面的微妙处境,他不相信这位新上任的马一清不清楚。
而同样的,他这位从吴越平调过来的马一清,估计这段时间也没少感同身受。
与许多人以为的“好客齐鲁人”不太一样,如果你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发展的话,现今齐鲁这边不少地区其实是很排外的,而临邑县这边的这种情况虽然并没有殇河、荷花城那边来的严重,但却也绝对不能小觑。
说来也搞笑,把进入仕途作为最终梦想的齐鲁人这些年没少前往外省考编,而在众多的省份中,尤以吴越那边入仕的齐鲁人居多,而且据他所知,吴越那边的人对这种事也没有什么排斥情绪;可当吴越那边的人平调过来后,面对的却是这么一番光景,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作想了。
所谓落差之下必有恚愤,他很确定,眼前这位马一清在经历了长达半年的诸事不顺后,肯定难免也会有一些被强抑住的小情绪;对于自己这位分管工农关系的钻探公司副总,也更容易产生一些情感上的共鸣。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双方的处境都很有些共通之处,而且彼此都有一个需要压倒的西风,那么眼前的这番提议就算再令对方产生踌躇,但自己动机如何,以及是否值得信任,却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足足沉默了十秒,马一清这才说道:“冯总,说说你的思路。”
听到对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冯远眼角挂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的思路其实很简单,双方齐心协力,资源互补,趁着债务置换模式还没有在临邑县所有的乡村铺开,我们直接大干快上,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菜篮子工程做出成绩来。”
听到对方只提菜篮子工程,而没有提米袋子工程,马一清认可地点了点头。
特别工作小组那边搞的那套债务置换模式,虽然极大地充足了农村的生产器械和基础设施,但由于老百姓的思维制约性,这些物资和设备绝大部分都只涉及到主粮生产;
也就是说,不管再怎么追根溯源,特别工作小组以及与他们配合的那些主管单位成员,涉及的也只是米袋子工程而已。
所以,为了撇开那些纠缠不清的因果,从菜篮子工程入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只不过……
资源互补?
而且还打算大干快上?
这是怎么个说法?
看着马一清皱着眉头,以一种深思而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冯远笑了笑:“不知道县令大人听过寿光三元朱村,以及他们的村书记王乐益的名字没有?”
寿光的三元朱村的村书记?
就是之前一直在探索冬暖式大棚种植技术,去年带头示范种植大棚蔬菜的那位?
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马一清有些明白这位冯副总打算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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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为了避免可能的小黑屋,分开发,明天中午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