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
新成立的鑫胜扒鸡厂以一种近乎生产大会战的速度逐渐把一期工程的轮廓建了起来,而来自东洋的TYP-B系列旋转真空室式包装机也已经在油津港口等待着装船,
眼见着这位吃鸡大户可能要比计划中的还要提前投产,即便外界已经在议论纷纷,但庆丰食品这边竟然没有多少喧闹。
………………
“扣扣~”
“进来!”
一道娇小的身躯单手扭开品牌管理部经理办公室的大门,然后略显吃力地将厚厚一叠资料放在了土狗同学的办公桌上。
“师……吕姐姐,这是夏留通销社让人送过来的购销合同复印件;由于合约主体是他们,因此原件必须要在他们那边留存,只能将复印件送过来了。”
被自家师父打发过来帮忙的白蒙蒙有些惊叹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一摞合同复印件。
她核对过,这里一共是89份合同,涉及金额高达171万元。
虽然说她之前就清楚夏留通销社是一家执行力极强的村集体单位,但她还是万万没想到,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对方竟然能够撬走那么多肉鸡订单。
在最后一份文件上批了“驳回重做”这四个宛如狗爬的钢笔字后,吕莹莹抬起头来,大致翻了翻这厚厚一摞资料,这才拿起了原本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统计表。
“东明县,三春集镇……小型养鸡场6家,中型养鸡场2家……品种黑羽芦花鸡……购销数量4.8万只……直接履约额14.4万元,置换履约额6.9万元;”
“东明县,焦园乡……小型养鸡场4家,中型养鸡场1家……品种红羽芦花鸡……购销数量1.1万只……直接履约额3.3万元,置换履约额1.5万元;”
“冠县,兰沃乡……小型养鸡场16家……品种黑羽芦花鸡、鲁西斗鸡(不要被名字欺骗,这是一种各方面品质比芦花鸡还要好的肉鸡品种)5.7万只……直接履约额17.1万元,置换履约额3.6万元;”
“乐(lào)陵,西段乡,小型养鸡场9家,中型养鸡场3家……品种莱芜黑鸡……购销数量2.1万只……直接履约额6.3万元,置换履约额1.8万元.”
“乐陵,化楼镇……”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所有数据,吕莹莹把视线挪在了最下方的统计一栏,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后,总算略微舒了口气。
嗯,虽然出栏时间各不统一,而且品种混杂,鸡排出产率也不能跟817肉鸡相比,但未来一個半月内,那高达52万只的整鸡供应,再加上庆丰食品现在依旧维持着的几条供应线,在默默百炸的销量没有大幅上涨的情况下,应该勉强够用了。
当然,默默百炸需要熬过的原料空窗期至少会有4个月,以那些传统肉鸡品种的生长速度,在供应完第一批肉鸡之后,至少还要等上四五个月才有可能出栏第二批……也就是说,默默百炸至少还有两个多月的原料没着落(届时第三批出栏的817会出栏,能抵充大约小半个月的原料空缺),那两个月怎么熬?
嗯……
关于这个问题,咱们的土狗同学只想说,没瞅见夏留通销社还在继续开展工作么,如果一直都能保持眼下的速度,只要庆丰食品账上还有钱,绝对不可能出现原料空缺的情况。
当然,以现在的花钱速度,庆丰食品账上的那些钱能撑两个月都够呛,到时候怎么办?
对于这件事,吕莹莹却没怎么往心里去,羊屎蛋那个家伙说了,他还有后手,只要能保证这些微型供应渠道的畅通,到时候资金的问题,他来解决。
想到这,她看向羊屎蛋这位小徒弟的眼神里充满赞赏:“蒙蒙,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想出这个主意,面对着每个月那么大的原料缺口,我们就真的抓麻了。”
得到了吕莹莹的肯定,白蒙蒙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哎呀呀,这没什么的啦,这种事在我们贵州很常见的啦,我也就是照方抓药,其实算不得什么功劳。”
这倒是实
说实话,白蒙蒙觉得自己的那位师父虽然能耐很大,但是未免也有些太过胆小谨慎了些;她之前给出来的建议可没眼下的那么温柔。
在她想来,既然齐鲁这边某些学习借鉴了温氏模式的大型养鸡场又在具体执行过程中整的乱七八糟,让那些代养户苦不堪言;而庆丰食品这边又缺原料……按照贵州那边的做法,直接发动群众就完事,哪还需要畏畏缩缩地去整一出“货品置换”来照顾某些工作人员的情绪?
没错,那些合同上动则占比近半的“置换履约额”是专属于那些畜牧公司基层管理人员的福利……既然大量地从本地购置肉鸡原料不可能绕过他们,那么按照杨默的意思,那不如将他们也变成供应渠道得了。
不要小看这几个字,事实上这才是夏留通销社能这么快打通如此多渠道的关键。
把公关的重点对象放在那些养殖单位基层管理人员的身上固然是有脑子就能想得出来的招数,但用货物置换的方式去打通其中的关节,却未必人人都能想得到……或者说,即便是想到了,也没这个资源去干这事。
看着神情很有些飞扬的白蒙蒙,土狗同学很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蒙蒙,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用货物置换这一招的?”
白蒙蒙眼中全是得意,脸上却是偏偏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这没什么啦,只要吕姐姐在我们贵州待上几个月,以你的聪明,肯定也会这一招啦!”
赤果果地给这位自己心目中的准师娘送上一记马屁后,白蒙蒙解释道:“吕姐姐,你也知道,现在咱们国家的商品虽然比以前丰富了不少,但说到底,眼下还是个物资比较匮乏的时代;”
“我爸曾经跟我说,在沿海城市和一些经济发展比较好的地区,虽然已经出现了商品挤压卖不出的现象;但实际上,大部分地区依然很穷……穷到了连一件过年的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的程度;”
说到这,白蒙蒙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吕姐姐,你知道么,其实在这个年代,越穷的地方,钱这个东西越没啥用……在我们贵州的很多地方,村里甚至连个像样的小卖部都没有,绝大部分的小卖部,除了最基本的油盐酱醋烟酒和蜡烛煤油这些东西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所以,除了每周一次的乡街之外,平日里,我们贵州那边的偏远山区村民,手里拿着钱都没地方花……事实上,贵州很多地方依然保留着以物易物的习惯,需要什么了,就找上门去商量个价格,然后拿着手里的东西换。”
“因此,与城里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其实目前对于许多地方的农村地区来说,他们需要或者感兴趣的产品才是硬通货,对于钱其实反而没有那么敏感……毕竟除了看病、上学、盖房、红白喜事这些方面的开支之外,日常生活里其实需要用到货币的地方并不算多。”
“我们都知道,这两年的物价涨的很猛,尤其是今年,物价上涨的程度已经到了一个连我看着都害怕的程度了;”
“按照师父的说法,农村地区目前虽然处于经济反应链的末端位置,与城市经济直接关联度不是很大,再加上信息闭塞,往往需要隔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感受到物价上涨带来的影响;但毕竟今年的物价上涨幅度有些夸张,眼下都是八月末了,他们就算再迟钝,也能感受得到;”
“偏偏这种物价上涨的趋势之前已经维持了两三年了,眼下又这么忽然迎来了暴涨,对于农村人来说,他们的感观与城里人是大不相同的。”
说到这里,白蒙蒙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补充说道:“我以前经常往农村跑,知道一些情况,大部分农村人没有那么丰富的信息接收渠道,因此对于国家政策和宏观趋势的了解并不及时,也并不如何理解……而且他们相对封闭的生活圈,也决定了他们在感受到什么风吹草动之后,第一时间就会生出戒备心理,然后按照自己以往总结的经验去应对这种变化。”
“所以……”
“面对着眼前的物价飞涨,钱在他们心目中变得愈发不重要,相对而言,那些他们生活必须物资,以及感兴趣的商品,才是当下广泛受到认可的硬通货。”
讲了这么一大堆后,白蒙蒙总结道:“这种情况,单位里那些整天坐办公室的领导未必清楚,但那些扎驻在基层的人却是绝对清楚的,因此只要伱在当地有着一定的影响力和自保能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量,把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硬通货拽在手里,要比捧着一堆钞票要划算的多。”
“只不过现在毕竟不是以前,改革开放了十年,虽然国家今年在大力整顿民营经济,但哪怕是相对比较偏远的镇街上,大部分该有的商品基本都有了;就算你看清了眼下农村基层的情况,想要介入这块市场,也得需要这个本钱和底气才成。”
表情有些古怪地摊了摊手,白蒙蒙歪了歪脑袋:“在有自保能力的前提下,在乡镇上抢生意,还有什么能比降价来的更快的?要知道,现在许多农村人可能并不怎么在意手里的钞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傻子,而且国人喜欢贪便宜这种事情,在农村地区表现的更为明显。”
“所以,能不能有一条物美本廉的供货渠道,就成了那些国营单位扎驻人员眼下最看重的因素之一……虽然打价格战是最容易揽客的手段,但乡村市场毕竟做的是熟人生意,要想把钱赚的长久,货品品质太差也不行。”
说到这里,吕莹莹总算恍然大悟:“难怪夏留通销社那边工作开展的那么顺利,闹半天是因为这个!”
对于白蒙蒙刚才的话,土狗同学很有些感触。
在她小的时候,能换粮食和耕牛使用权的工分是硬通货;
等她稍微大了一些,本质上是“指标”,能拿来换猪肉的肉票、能拿来换布的布票、甚至是能拿来换电视机的电视机票变成了硬通货。
总之,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在当前一些群体形成的固有观念里,自己真正需要的那些东西才有价值,至于钞票……难道前年和去年出现的各种疯抢场面,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被点醒了这一点,吕莹莹就算再笨,也明白了为什么夏留通销社为什么会在短短时间内取得了这么大的战果。
所谓的“置换”,其实就是诸如林站长那些人,以手上的报损批条作担保,分期用真金白银,以出厂价的标准,等额换取夏留供销社的商品。
夏留通销社那些动则只有市场价三成甚至两成的商品,你要说它们是出厂价的话,也不算错……他们从广东那边某些厂子拿货的价格的确就是这个数。
但你要说这是常规意义上的商业行为的话,那就是扯淡了。
别的不说,光冒着当下那么大的风险,从千里之外把这些商品运到齐鲁,这中间的运费怎么算,这中间的折损怎么算?
真要是按照眼下正常的商业标准的话,这些货物运到齐鲁来,即便给你个真心实意的友情价,那也得是市价的五六成才对,甚至七成也说的过去……现在不是92年以后,一些商品存在着局部地区紧缺的现象不说,商品的价格没有那么多泡沫,毛利也没有那么高。
所以,夏留通销社给出来的这个供货价,实际上是在贴钱的。
这一点对方也知道……这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笼络手段虽然并不常见于基层管理人员,然而因为见多识广的缘故,他们对这一套却谈不上陌生。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夏留通销社贴钱的比例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开开心心收下这份大礼。
总之,有了远远低于别人的进货成本,他们就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拼杀出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道出来。
这不但意味着养出一只能下小金蛋的母鸡;更关键是……这套玩法,从明面程序上找不出任何毛病出来。
我玩的是堂堂正正的商业手段,货品来源清清楚楚不说,卖的也不是假冒伪劣产品,你总不能连这降价这种事情都要管吧?
在体系里混过的人都知道“程序正义”这四个字有多大的威力,同样也知道这四个字有着多大的约束力;
因此,外人很难想象,这么一套从流程环节上挑不出毛病的供应链,对于某些人来说,具有着何等的诱惑力!
……………………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因果,吕莹莹很有些感叹地看着眼前这个其实只比自己小一岁半的小姑娘:“难怪杨默会采用你的建议呢,蒙蒙,虽然你年纪不大,但在许多事情上,看的却比我清楚多了……不愧是大学生,的确比我们强多了!”
听到这番由衷的赞赏,白蒙蒙面容却有些古怪。
很是踌躇了一会,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吕姐姐,其实吧,你也别整天把我们这些大学生想的有多厉害。”
“实话实说,我能懂这些东西,全都是亏了我爸以前整日里在我耳边唠叨,大学里可不兴学这些;”
“况且吧;师父之所以认可了我当初的建议,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个思路有多么的特别……事实上,当初我给他的建议跟眼下的计划有些挺大的出入,他当初很是骂了我一通。”
“只不过呢,我当初提的建议,虽然被师父喷的体无完肤,但惟有一点好……我选的切入区域是认真考量过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师父他才勉强算我通过了那次测试。”
说着,白蒙蒙很有些得意起来:“其实吧,这个计划里,那些区域的选定才是神来妙笔……中间的手段其实很寻常,人人都会用,但如何和用法,以及在什么地区才能利用这些手段把效果最大化,却不是人人都能够知晓的。”
“说起来,还是得感谢我那个臭老爹,要不是他往日里没事总是喜欢在我耳边唠叨,有些事情我还真的未必能知道。”
那些区域的选定才是神来妙笔?
吕莹莹一愣,有些不太明白地问道:“蒙蒙,这些区域的选定……难不成有什么说道之处?”
白蒙蒙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这种问题竟然是由吕莹莹问出来的。
拜托~
你可是我的准师娘诶!
谁不知道我师父那家伙对谁都小气吧啦的,敝帚自珍的很,但唯独对于你是大方的不能再大方?
师父连那些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高深知识都肯传授给你,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连眼下这件事的干连之处在哪都不知道?
你确定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如果是别人,白蒙蒙大抵会认为对方是真的不知晓,但杨默是谁?
她已经认定的师父!
身为她决心死磕到底的师父,杨默这种披着人皮的狐狸怎么可能连这种基础到近乎于入门的东西都不知道?
事实上,当初白蒙蒙在提出这个计划想法时,被杨默当场否定并修改了一处数据,她就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在某方面的认知,绝对不输于自家老爹了。
既然杨默很清楚这次切入地区选定的玄妙之处,并且将其视为自己那番建议唯一的闪光点,那么为什么……自己这位准师娘会对此一无所知?
白蒙蒙看着略有些不好意思,但依然挂着虚心请教表情的吕莹莹,陷入了沉思。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那位准师父是因为某些古怪的执念,不太愿意将一些过于阴暗,又或者不怎么积极的真相告诉给某位土狗同学。
但这不妨碍这位小徒弟在自己的未来师娘面前表忠心。
短暂的失神后,白蒙蒙整理了一下表情,将之前的得意藏得无影无踪,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吕姐姐,你主要负责品牌运营和管理这一块的,因此对于地方上的一些事,可能不是很清楚。”
小小地给吕莹莹找了个台阶下之后,白蒙蒙眨巴眨巴眼睛:“吕姐姐,你有没有发现,夏留通销社这次的活动轨迹,都有一个共同点?”
共同点?
轨迹?
全然没发现白蒙蒙神情变化的土狗同学想了想,忽然一锤手:“蒙蒙,你说的是……这些合约全部来自齐鲁与其它省份的接壤地区?”
其实土狗同学是没那么聪明的,只不过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齐鲁人,这些合约的来源地特征太明显,但凡扫上一眼,就能发觉其中的共通之处。
白蒙蒙非常给面子地做出一番吃惊的表情:“果然不愧是吕姐姐,一下子就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说着,白蒙蒙沉吟了一下,忽然抬头问道:“吕姐姐,不知道你以前跟本地主管单位的工作人员沟通和闲聊的时候,有没有听过50公里朦胧地带这个说法……不,50公里的区域划分只适合与贵州等以山地地形为主的区域,准确的说,放在全国范围内,应该是30公里朦胧地带才对!”
30公里朦胧地带?
那是……什么?
听着这个陌生无比的词语,土狗同学陷入了迷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