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小竹正式告别之后,古青阳便带着他身边的这些人回到了樊琅琊兄妹居住的大漠小屋。
这一来一回,已然是足足花费了三天的时间。终于,在第四天清晨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这一天的清晨依然还是以往的时候一样,晨雾不浓,初阳已烈,让冰冷的大地迅速变得炎热不已。
然而,在以往的时候,樊琅琊因为要四处为了妹妹而奔波,所以他从不会注意这些所谓的风景。
而樊琳琅也向来不会关心风景。
这些年来,她每天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庆幸她自己还活着。
然后,便要痛苦地见证她哥哥为了她能活命不断地奔波,看到她的哥哥为了她,一再地去付出。
可今天不一样了。
在回来的路上,古青阳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古青阳说他会亲自开炉炼丹,治好她这伤病。
对此,她自是激动的。然而,在激动不已的同时,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种极其复杂的痛苦衍生。
回来的这一路上,只要她没有入睡,她便会望着眼前天地,静静地凝望着夜幕白昼之下的大漠。
也许她是真的在欣赏风景。
也许,她其实也只是在想着其他的事情。然而,莫要说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
即便是她自己,也一样是不知道她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事情。因为她的心情正变得愈加复杂。
或许是因为她哥哥樊琅琊半辈子如一日的付出,又或许是因为她那充满了痛苦的半生光阴。
总而言之,归根结底她是活在矛盾之中的。
这么多年以来,樊琳琅的心里一直都有两个声音存在。
这第一个声音时常会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人其实还是死了比较好。因为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得到解脱。
如果她死了,她的哥哥就不需要再不计代价地帮她收集天材地宝,不必千方百计地为她续命。
而她也不需要再被束缚在这具极度虚弱的躯壳之中,不必再被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
这的确是一种解脱。
可另外一个声音也会告诉她,如果她死了她的哥哥也绝不会独活,也一定会随她而去的。
因此,她其实也很矛盾。一方面她渴望以死亡作为她的解脱,因为死亡的确是最简单的解脱方式。
可她若是真的这样做了,那她不是辜负了她的哥哥吗?那她哥哥这些年来付出的一切不就没意义了吗?
……
两个声音,一求死一寻生。
她时时刻刻活在矛盾之中,却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许在别人看来她只是比较娴静不爱说话。
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会这样只是因为她太过于痛苦了,她已经苦到说不出任何话了。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能活到今天还真是一个奇迹。
毕竟,同样的先天之症若是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其他人说不定早就在痛苦之中陨落。
而她却能默默地扛住一切,哪怕扛不住,也会以一股近乎疯狂地韧劲苦苦地坚持下去。
然而古青阳出现了。
起初,当古青阳提到那命魂融血丹的时候。她的确是想要把古青阳赶走,甚至是想要杀死古青阳。
因为她真的接受不了用她的哥哥作为材料炼丹的事实。
可当古青阳告诉她,她的哥哥不仅不会死,而且只要成功了,她就能变得像个正常人一样的时候。
她虽无言,但她那压抑了半辈子的求生欲望,却是被古青阳完完全全地激发出来。
那一刻,那种欲望就如洪水海啸一样冲击着她的内心。
那个时候的她,就像是一个被人扼住咽喉即将窒息的人。而古青阳则是那个为她拿走那双手的人。
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再去看待这人世间的一切,心里才开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
然而那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不清。
而在现如今,在这个清晨,当她再度踏上这土地,她却是觉得她自己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就像是一场甜蜜至极的梦。
她清楚地认知到,如果是为了这个梦的话,那她绝对是甘心付出所有的。即便是死,她也在所不惜。
其实她还是渴望解脱。
只是早早就通晓人事的她心里也清楚,从古青阳拿到养魂草的那个瞬间开始,她就欠了人家的债了。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不管是凭她的能力,还是凭她哥哥的能力,他们兄妹俩这辈子都换不清这个债。
也许她心中的复杂痛苦,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源自于此。
她的痛苦,既是有着源自于对过去的伤感窒息,又是有着对古青阳的感激还有愧疚。
因为身体的缘故,她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认清这个世界。
她深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
樊琅琊也在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她,人欠下的债,终究都是要还给别人的。
然而,她该怎么还呢?
或者说,她能怎么还?
回到故居之后,樊琅琊和第五山河已然是开始按照古青阳的要求,开始细致地布置一切。
接下来,古青阳可就要开炉炼丹了,这绝对是一件大事。只要稍有差池,炼丹失败都是小事。
这些年来,为了给妹妹樊琳琅续命,樊琅琊这个炼药师也算是自学成才了。
可也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炼药师,所以他才会懂得炼药炼丹过程中的那些凶险。
古青阳的恩情于他而言,已经是无法偿还的大恩了。
现在,古青阳更是要为了他们兄妹二人炼药炼丹,他当然不可能让古青阳出事。
因此,当古青阳拿出那些法阵禁制的阵图之时,他也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开始一丝不苟地布阵。
对于人族骨修而言,无论是炼药炼丹还是炼器,哪怕是稍微受到一点打扰都是大忌。
因此,但凡是炼药师或者是炼器师,基本上都是精通阵道的。
毕竟,只有布阵的本事提升上去了,自己的生命才会有保障。
而如此一来,第五山河也算是真的开了眼界。
论打斗方面的战力,樊琅琊的确是比不上他,更比不上古青阳。
但若是只论对阵道的造诣,樊琅琊却是实实在在的宗师级人物,那般造诣已经可以直追古青阳了。
可以说,在年轻一辈中,他第五山河见识过的最会布阵的人,除了古青阳,就非他樊琅琊莫属了。
然而,布阵非一日之功。
准备丹炉,准备在药成丹成之后救人更是如此。因此,从清晨等到夜晚,救人的事也才刚刚开始。
而如此一来,倒是使得对这件事很是抱有期待的樊琳琅有些心急。
因为她也明白,炼药之前准备的时间越长,炼药的过程往往就越是凶险,越是艰难。
而如此一来,她心中的愧疚之意也就更为强烈了。
在古青阳他们默默为此而努力的时候,她有好多次都想要开口,但她又不知道她应该说些什么。
所以直到夜幕降临,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沉默。
樊琳琅的状态在她哥哥樊琅琊看来倒是没有什么不对的,因为樊琅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樊琳琅。
在樊琅琊的认知之中,他的妹妹一直都是这样,不爱说话始终都沉默着,就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然而,他看不出什么。
可古青阳只是无意中的一眼,却是就能看出樊琳琅的不对。看那一眼的瞬间,他想起他的萤儿。
在很久之前,古青萤时常也会这样。那是因为他们在那个时候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不值得笑。
但后来的古青萤就不这样了。
因为他在长大,他在变得越发地了解他的妹妹。渐渐地,他通晓熟悉古青萤的喜怒哀乐。
他懂得该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绽放笑颜,让她感受到生活的美好。
而现在,他能看得出来,其实樊琅琊所欠缺的正是这样的能力。
大抵是因为命运太苦,所以这对兄妹已经忘了该怎么好好活着。
对此种状况,古青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为曾经的他们其实也是这样,只不过是他学会了改变而已。
而现在,在做完了这一天的事情之后,他默默地来到了樊琅琊的身边坐下。
此刻,这个面仅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抬头望天。她凝望着苍穹,看着那繁星点点,神色也略显几分迷离。
然而古青阳没有直接打扰她。
她喜欢这样看着天,看星空,古青阳就由她这样看下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
“葬仙大哥,我——”
“什么都不需要多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若是真的想还,那就别让我们的努力白费。”
“人生在世,有的人是为自己而活,有的人是为别人而活。而无论是怎样,这些活法其实都对。”
“接下来的七天,且珍惜。”
“我决定了,每天晚上都举办一场篝火晚会,只有我们四个人。吃吃喝喝,随心所欲。”
……
听到古青阳的话,樊琳琅的俏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笑容。
但很快,当她结束憧憬之后她就习惯性地换了一副苦瓜脸。
古青阳看了她一眼,心里也明白她这是又沉浸到痛苦之中了。
然而要改变她这样的人,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长久之事。
他刚才说是要以七天为限,举办什么篝火晚会,也只是因为他想要最大程度地激发樊琳琅的求生欲望。
他深知,唯有如此,唯有让这个小丫头认识到人世之好,让她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留恋之意。
在面对真正的生死一刻时,她才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心想着去死。
不然的话,要是还让她像现在这样时刻都是个小苦瓜,到时候就算是把丹药炼了出来也没用。
因为她若是想要获得新生,她就必须得扛住重新塑造身体的痛苦。而那样的痛苦,可是无比恐怖的。
重塑身体的痛苦他就经历过,而且,当时他多半的时间都是处于无意识的状态。
可纵然如此,他仍然会将那样的痛苦记得清清楚楚。
只凭这一点,就已经足以让他为这个未经修行之苦的姑娘担忧。
像他这样的人,毕竟是真正习惯了骨修生活的骨修。可樊琳琅,归根结底也还是个凡人。
让一个凡人来承受骨修都未必能承受的痛苦,这绝对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可人生在事,何谈公平?
活下去的权利根本就是人自己争取到的,他能为她提供的不过就是一个机会。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不止是要看他,更要看樊琅琊、樊琳琅这对兄妹的意志是否足够坚定。
而现在看来,现在的樊琅琊就和当初的他一样,就是一心想要拯救妹妹的余生。
因此,他只担忧樊琳琅。
这丫头毕竟是年龄尚小,虽是经受了长久之苦,但那种突然爆发的痛苦却未必是她可以承受住的。
“葬仙大哥。”
“怎么了?”
就在古青阳怔怔出神的时候,樊琳琅的呼唤让他清醒。而紧接着他就看到对方那无比认真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让他心中一紧,但古青阳还是强制让他自己镇定下来,淡定地开口询问。
“你到底……为什么救我?”
这一刻的樊琳琅仅仅地咬着她的嘴唇,她的脸色苍白至极,美眸之中流露出复杂之色。
古青阳就这样看着她,他深知这个丫头现在虽然还算镇定。可实际上她一定已经是紧张到了极致。
不然,她也不会有这种反应。
那咬嘴唇的样子,真是跟很多年前的古青萤如出一辙。只是如今,曾经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古青阳还是淡然一笑,问道:
“救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
“应该……需要吧。”
最开始,樊琳琅给出答案时还很是坚定。但她在察觉到古青阳那真挚的眼神之后,她就不够坚定了。
故而,在给出了一个极其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低下头,眼神略微躲闪地给出另外一个答案。
“呵呵哈哈哈——”
“我会救你,可能仅仅是因为你有一个好哥哥吧。”
“你的哥哥很好,就像我曾认识的一个人一样好。”
“你也有一个妹妹吗?”
听到樊琳琅的反问之言,古青阳的身躯不由得一震。继而,他的重瞳深处闪过一缕伤感。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樊琅琊这个不怎么懂得人世复杂的小丫头,居然能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但很快,古青阳还是沉声道:
“让一个肯为妹妹付出一切的哥哥在付出一切之后还是失败,这天下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他这句话勉强算是一个答案,但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他那平淡的语气中还是有无法掩饰的波动。
樊琳琅本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在古青阳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她的眼眶微红,看向身边这个青年。
月光如水,大漠微凉。
在夜幕中,那个青年在说完这些话后就沉默了。他那自然垂落的漆黑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颊。
但就在樊琳琅看向他的时候,一阵阵清风吹来,拂面而去。他的长发被这夜风吹起,露出面庞。
那个瞬间,樊琳琅看到这个青年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
那样的笑,她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在别的男子脸上看到。
在她的印象里,这样的笑容只有她的哥哥才会拥有。
可在如水月光的拂照之下,她也察觉到,那个青年的脸上还有两道不是很明显的泪痕。
他哭了,他想起了一个人。
这一刻,他也扬起头看向这繁星点点的天穹。滚烫的热泪一滴又一滴的流淌而下。
那是他的泪,还是她的泪?
等古青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怀中已经多了一道娇小的身影,正带给他些许温暖,为他驱走凉意。
“萤……萤儿?”
古青阳低头看向樊琳琅,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姿势,和很久以前古青萤抱着他的姿势相像到了极致。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鬼使神差地喊出这突兀的一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怀中人非故人。
“完了。”
同一时刻,远处。第五山河看到这一幕,只是默默地拿手盖住眼睛哀叹了一声。
怪不得,怪不得啊!
他就说嘛,古青阳这个习惯以魔头行径做事的家伙,怎么突然就这么热心了呢。
原来是这样!
“这天下没有那样的道理。”
此刻的樊琳琅有些忘我,在抱住古青阳之后,过了许久她也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也让古青阳彻底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