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罗婆婆低眉敛目,浑浊的双眼看着桌上的木纹,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素来沉默的焦状元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掩饰着心里的惊涛骇浪。
徐老捧着早已凉下来的茶水,这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的手掌有些轻微颤抖,顺势放下茶杯,双手交握平放在桌子上,斟酌着语气说道:“不知玄虚子道长此行,所为何事?”
玄虚子以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浅笑着说道:“徐前辈想必知晓,我紫霞一脉素有丹道传承,小道亦是崇尚丹道之人,听闻多宝楼有神丹现世,自然心向往之。”
徐老沉吟片刻,看着玄虚子的眼睛,说道:“我却也听闻多宝楼送信时,观星楼和紫霞观都拒绝了信差入内,两处地方也分别宣布封楼闭观。道长此行,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徐前辈误会了。”
玄虚子笑了笑,不卑不亢地说道:“观星楼虽是小道的归属,但不瞒徐前辈,小道前月刚刚从泰山出关,至今都不曾踏入观星楼一步,也有十年不曾面见家师。”
玄虚子并不否认,观星楼确实封了楼。
但他不曾入楼,自然算不上破坏宣言。
徐老略带嘲讽地说道:“我倒是很好奇玄元子几人会怎么回答。”
玄虚子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道:“修道这种事,不论是由谁领进门,终究还是要看每个人自己。几位师兄确实未作报备便离开了紫霞观,但闭关这种事情,提前出关乃常有之事,徐前辈又怎能单方面地说他们不守规矩?”
徐老沉默片刻后说道:“道长倒是擅长诡辩。”
玄虚子神情不变,不卑不亢地说道:“小道只是阐述事实而已。”
徐老皱了皱眉说道:“所以玄虚子道长是打算替他们报仇?”
玄虚子微微摇头,轻叹一声说道:“这是他们的命。”
“命运如此,天数如此,谈什么复仇?”
说这句话的时候,玄虚子的神情非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所以无论徐老还是罗婆婆和焦状元都生出一种感觉,似乎玄虚子和玄元子等师兄弟间的感情格外疏离。
“徐前辈、罗前辈,焦前辈,三位大可不必这般紧张。”
玄虚子语气自然地说道。
徐老看着他没有接话。
罗婆婆为徐老的茶杯里添满茶水。
焦状元的双手依然叠放在重剑的剑柄上,浑身内息聚集,随时准备着出手。
显然他们并不相信玄虚子会如此“良善”,因为玄虚子进门的那一瞬间,正是暗影楼出手,杀死玄元子和玄青子的一瞬间。
也因为玄虚子不止叫出了徐老和罗婆婆,更是点出了焦状元的姓氏。
徐老和罗婆婆总归在世人面前漏过脸,虽然不多,但像观星楼这般神通广大的势力,若是肯花费大气力去查,肯定能查到些痕迹。
那焦状元呢?
焦状元露面的次数其实比徐老和罗婆婆更多,但他从来都不以姓名示人。
便是大罗教、七色天这等在黑市权柄滔天的势力,都只知道有焦状元这个人,而不知道焦状元的来历,更别提焦状元的名与姓。
眼下却被玄虚子一口叫破。
这个刚出关不久,尚未对这个世界有过足够了解的玄虚子凭什么知道如此隐秘?
这其中的玄妙属实让人无法理解。
“命数吗?如此便好。”徐老掩饰住心里的震惊,淡淡地说道。
“只是……”玄虚子笑意渐敛,看着徐老的眼睛,缓声说道:“无论他们如何,终究是我紫霞一脉的弟子。况且就算他们有错,又何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老对他这句话并不意外。
玄虚子说的也是事实。
虽然玄元子等人隐藏身份来到黑市,但这充其量算做道德上的瑕疵,根本无伤大雅。
那些不喜欢紫霞观的人,或者那些挑剔的人可以对玄元子等人进行几句言语上的谴责,又何至于要陷他们于死地?
他们怎么就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致使他们死亡的是葛桂,是白雾丹,是黑市,是修行者对境界的贪婪,也是这片黑暗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玄虚子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今天可以放手,他今天也不会为玄元子等人报仇。
但,这事儿没完。
这是通知,亦是警告。
“小道来九狱楼不是为了威胁什么,更不是要发表什么宣告,那没有意义。小道只是想看看这座黑市的掌控者是谁,到底是谁在经营这一片黑暗。”玄虚子望着徐老等人说道。
徐老说道:“现在你看到了。”
玄虚子点头说道:“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徐老微微挑眉:“什么答案?”
玄虚子说道:“原来黑市的徐前辈,同时却也是钱塘藏剑的徐前辈。”
……
……
钱塘藏剑,毫无疑问,这四个字唯一的指向便是近些年强势崛起的藏剑庄。
如今藏剑庄有八百剑修,庄内强者不计其数,庄主徐恪更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躯体七百二十气窍他的内气至少已贯通九成,在前些年排出的无双榜上有名,被天机阁评价为天下前十,比破境前的守路人更胜一筹。
藏剑庄也参加了今次拍卖会,数次出价,购得两把宝剑。
此时此刻,玄虚子突然点出,九狱楼徐老的徐,同时是藏剑的徐。
倘若这句话传出去,可以预见会在江湖上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很明显,徐老没想到玄虚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玄虚子,没有反驳,没有辩解,没有询问,只是这样看着。
沉默等同于肯定。
于是焦状元知道玄虚子说的是真的,意外地看了徐老一眼,很是惊讶。
不过焦状元的神情很快趋于平静,再次绷紧精神紧盯玄虚子的双手。
跟随徐老多年,焦状元今日才知道徐老竟来自藏剑,然而无所谓,他才不会在乎徐老的身份过往,对他而言,徐老就是徐老,是他的恩人和东家,是他的朋友,也是他效忠的领袖。
徐老看着玄虚子的眼睛,问道:“我很好奇道长是如何知晓。”
玄虚子说道:“幸得上天垂怜,赠予小道一双能看到真相和本源的慧眼。”
徐老闻言微怔,心想这是在打什么机锋?
玄虚子没有再给徐老询问的机会,喝完杯里的茶水,起身向外走去。
他的身法是那般迅疾而飘渺,就像是天地间的风,于无声无息间消失。
房间里安静下来,徐老、罗婆婆和焦状元互相对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打破安静的是门外侍卫的一道禀告声:“首座,楼外有人求见。”
“谁?”徐老隔门相问。
“属下不知,那人只说是与首座您有旧。”侍卫恭声回答。
“让他去七楼会客厅等我。”徐老说道,交待焦状元打起精神,以防那位玄之又玄的玄虚子打一个回马枪,随即起身离开,去往七楼。
……
……
徐老推开七层会客室的房门,看着站在窗边双手负背双鬓微白的中年男人,略略一惊,很快恢复常态,淡淡地说道:“你来了。”
中年人转过身,看着徐老苍老浑浊的瞳孔,极其恭敬极其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
“二叔。”中年人说道。
“我已离开藏剑。”徐老面无表情地说道。
“但您依然是我二叔,血缘是断不了的。”中年人说道,他的声音苍劲有力,饱经沧桑的双眼格外明锐,整个人散发着强大的气息,像是出鞘的剑一般锋利异常。
正是如今藏剑庄的庄主、那位被天机阁排进天下前十的至强者徐恪。
论实力,徐老勉强踏入一品中期,几十年未有寸进,且如今年老气衰,自然远不如徐恪;论地位,藏剑庄主的身份也不低于徐老的九狱楼首座;但论辈分论年龄论血缘,就像徐恪说的那样,徐老永远都是他的叔父。
所以徐老很自然地拿捏起长辈的姿态,看着他说道:“你来做什么?”
徐恪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像出剑一般干脆地直入正题,说道:“爷爷去世了。”
“我知道了。”
徐老沉默片刻后说道:“一百有九,寿终正寝,好事,合该喜丧。”
“是喜丧,后天便是头七。”徐恪说道:“父亲托我问您一句,您回吗?”
徐老摇摇头,说道:“族谱上已没有我的名,我为何要回?”
“爷爷已经逝去,把您的名字加上去,不就是父亲一句话的事?”
徐恪语气平淡,理所当然地说道:“但在那之前,您至少先露个面,让大家都见一见,顺便把这边的事情都说个清楚。”
徐老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说清楚?说的清楚吗?”
徐恪沉默片刻,说道:“时间有的是,只要愿意说,总能说清楚。”
徐老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
徐恪点头道:“说过。”
徐老说道:“那你二婶呢?”
徐恪再次沉默,随即再次点头:“也说过。”
“那你现在还觉得这些事能说的清楚吗!”
徐老苍老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声音里透着压抑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