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魏家哪怕是在闽越之地,那也是下南洋的老资格了。
明朝初年他们家在潮汕之间就拥有自己的港口、码头和客栈,能跑到旧港的大船二十多艘,甚至自己还能造船。
不过明清两代的海禁和对海上走私的严厉打击,沉重打击了魏家的海运产业。
到了现在,魏家在潮州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实力,唯有在南洋,子孙广布,成为了南洋数一数二的潮佬家族。
鄚子布随着洪阿汉一起往清商聚集北城东面走去,很容易就发现这里与明香人占大多数的西面,各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
原来虽然同是华人,但明香人和脑袋上留着辫子的清朝移民之间,还是有一条肉眼都几乎看得见的鸿沟的。
保持大明衣冠,束发的明香人看清朝移民总有一股优越感。
他们哪怕回不去家乡了,但心里还是为当年父祖辈的选择而自豪,认为自己是不屈胡虏的英雄之后,清朝移民剃发易服,已经是虏了。
满清移民则有些忌讳与明香人纠葛的太深,毕竟我大清留头不留发的规矩,以及随之而来百余年高压恐怖政策,还是非常有杀伤力的。
哪怕到了乾隆时期,乾隆皇帝自己都留鬓角,别说金钱鼠尾,他的阴阳头都快遮到额头了,但民间对于辫子还是很敏感的。
经过百余年的剃发易服白色恐怖,如今寻常的百姓早已忘却了祖先衣冠是什么模样,在这勉强能活下去的‘盛世’中,他们麻醉了自己,不去想那些饥不可食、寒不可穿的事情。
甚至有些人这将些他们仍在坚持故国传统的同胞,看成了反贼。
因此,只有在祭祀妈祖,拜关公的时候,清朝移民才会和明香人一起。
鄚子布就在潮州大豪魏家的阁楼上,看着远处的洋商会馆和福建会馆叹了口气。
洋商会馆原本叫做大明会馆,乃是明代华人在会安修建。
及至大明亡天下,早期华人与大量明末清初南下的明香人合流,他们因为坚持故国衣冠,而失去了回祖国贸易的权力,于是逐渐演变为会安的坐地虎。
通往大陆的商路航道则交给了新来的清朝移民,大明会馆也支撑不住交了出去,因为甘愿失国失家的明香人全都已经在安南了,也就不需要会馆了。
倒是满清移民还是知道点事的,没有捅明香人的肺管子把大明会馆改成大清会馆,而是选了(南)洋(清)商会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字。
但,洋商会馆的命运很明显跟大明会馆不同。
以前在大明时代,隆庆开海以后,朝廷是支持至少是默许下南洋的,大明会馆甚至有半官方的作用。
下南洋的华人在会安犯了罪,有些还会馆上报给家乡府县衙门实施惩戒,有人在故乡犯了大罪跑到南洋,衙门也偶尔会行文大明会馆帮忙缉拿,这就赋予了会馆半官方的属性。
但到了满清,他们严厉海禁,把下南洋的百姓称为莠民,完全弃之不顾。
会馆这种带有隐约官方性质的机构,就彻底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作用。
南洋移民再也没有一个统一到一起的理由,只剩下各自顾着各自的家乡人了。
现在还只是实力最强大的福建帮建立福建会馆,但很快潮州人、广州人、琼海人、嘉应州的客家人都会跟上。
历史上等到会安清商五帮会馆都建立起来的时候,会安的清朝移民就完全各过各的了。
。。。。
潮州帮大佬魏阿公并没有亲自来迎接鄚子布,而是派了亲弟弟魏海坤来招待鄚子布。
这倒不是魏阿公有什么忌讳或者看不起鄚子布,而是最近来了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占据了会安以东大约二十海里处的占婆岛。
占婆岛上魏家囤积有大量货物还有上百族人,是魏家最重要的根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被强人占领,魏阿公已经带着人去交涉了。
嗯,这种情况下,还能让亲弟弟来招待鄚子布,那是相当给面子了。
其实就算魏家不待见,鄚子布也无所谓。
因为他选择到魏家来,是很有深意的。
虽然同为大明遗民,但会安的明香人与嘉定的明香人和镇边的清和人还是有区别的。
前者是广东的绍武政权被灭以及尚可喜血洗广州之后,因为害怕逃到南洋来的。
后者嘉定的明香人与镇边的清和人,是陈上川、杨彦迪等领导的反抗军眼见复国无望后才南下的。
两者的成分完全不同,地理上又隔了上千公里,因此两边联系并不亲密,阮家的广南国也在防止他们互相接近。
至于鄚家,那就更不用说了,河仙政权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明香人。
所以鄚子布很担心,万一他直接去投靠罗阿爷,罗阿爷会不会为了会安明香人的利益,表面上说把他送回河仙,但暗地里将他的行踪透露给张褔峦。
甚至直接送到广南人军营中,造成一种他出了意外的假象。
这种概率很小,但并不是没有。
而鄚子布到潮州魏家去,就相当于明牌了。
罗阿爷不可能来找魏家要人,那样鄚子布出了意外,罗阿爷肯定无法交差。
同时会安城中明香人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又保证了魏家不敢对鄚子布怎么样。
除非会安城的明香人和清商因为这件小事联合起来,但现在看来,这个可能已经被排除了。
一顿规格很高,四时八珍,一共二十八道菜的接风宴结束了。
不论是陈光耀还是裴氏三人,都终于从长时间的神经紧绷中放松了下来,酒饱饭足四人就去休息了,鄚子布却睡不着,陪着魏海坤饮起了茶。
穿越到这快一个月了,一路狂奔而来,手下就这么四个人,离想干一番大事还差得远呢。
回忆了一下脑海里他在家庭中的地位,自从来到顺化脑子不开窍,不帮着父亲鄚天赐打探广南朝堂消息后,鄚子布在鄚天赐那里的地位,就开始飞速下降。
不然以他河仙五公子的身份娶宗室女阮氏媛,绝不至于河仙只托人送来了白银三百两作为礼金。
其余从最开始问名、纳吉等程序到婚礼举行,河仙方面硬是一个人都没来。
估计在鄚天赐心里,已经当鄚子布死了吧!
不知道这次的事情传回去后,能不能稍微把鄚子布在鄚天赐心中的形象抬起来点。
河仙回去不了,不单是回不去,很可能也借助不到多少助力,那就这么四只小猫去投靠郑信?
这会缅甸人可还没打过来,郑信包括暹罗大城王朝上下还没感受到亡国灭种的危机,根本不会太重视三瓜两枣的投靠。
现在跑去暹罗,安全是有保障了,估计也能混个小官当当,但...那有什么意义?出路到底在何方?
正在鄚子布头疼不已的时候,魏家大门外又传来了喧闹声,几个魏家儿郎很是无语的跑过来通报魏二爷魏海坤。
“二爷,马卵岜那个富浪沙贼番又来了!”
“又来了?上次骗了咱们两艘船去天竺,说有天大的富贵结果让咱人财两空,现在还敢来,当老子是好骗的大牯牛呢!”
正在陪鄚子布的魏海坤,恼火至极的站了起来,“我草他祖宗,老子今天非把他脑袋上红毛拔光不可!”
说罢,魏海坤冲着鄚子布一拱手,“五公子,魏某去去就来。”
法兰西人?天竺?
鄚子布嗅到不寻常的味道,难道跟法国在印度的殖民地有关?
“二爷稍等,在下习得法兰西语,正好可以做个通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