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喜出望外,苍老的眸色微亮,整个人的气色好像都好了点。
“那......等咱们过了这一关,就给老五写信!”
周氏好像是生怕苏国公反悔。
其实去不去江南,没什么要紧,不是吗?
苏寒柏这辈子,宦海沉浮,达到了寒门学子和世家子弟,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但又何尝不是被困了一辈子?旁人是无可奈何,被迫入棋局,他则是自己编织牢笼,固若金汤,所以没有退路。
“还有媛姐儿......媛姐儿小时候不懂事,但通过这几年的来信,比以前沉稳多了,等咱们到了江南,也给她去封信,叫她去看咱们。”
明明知道遥不可及,周氏还是禁不住去畅想未来。
苏国公听到苏媛媛,眸光微动,一阵风吹过,红枫叶落得更多,往日透着锐利谋算的褐色眼眸,此时确实褪去了那丝威慑,仿若普通的七十岁老翁。
“那便一定要去江南,等着再见媛姐儿。”
人活着总要有希望,如果有两个希望,但凡能留下一个执念,也是能熬下去的。
周氏没听明白,但心里却是越发高兴。
苏国公生病以来,还是歇着的时间更多,今日已经很困倦了。
苏国公不喜欢麻烦人,喜欢独处,即便住在一个院子,和周氏也不大像夫妻,但周氏却时时关注着苏国公的身体状况。
“国公爷,妾身去给您熬药,您先歇歇。”
该到吃药的时间了。
苏国公微微阖着眼,倦怠地轻轻嗯了声。
周氏想,今日自己的话是有点多了,以前苏国公忙的时候,一个月约莫也就说这么多话。
周氏理了理裙摆,往小厨房走去。
然而走到一半,身后却传来一声动静。
周氏下意识回头,就见红枫树下,苏国公睁开眼睛,正看着自己。
终了,周氏听到了三个字。
“多谢了。”
四目相对,隔了四十年的纠葛,都化作这三个字了。
周氏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国公爷和妾身客气什么?今日已经有些晚了,妾先去熬药,不然就过了吃药的时辰了。”
苏国公不置可否。
“不用着急,慢些走吧。”
周氏微愣,继而笑意更甚地点了两下头。
等四周都安静下来,苏国公收回了视线。
伸手想去拨毯子上的枫叶,却发现没有力气,便也罢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今日这个梦有些奇怪,好像将这辈子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囊括进去了。
自三岁时,从父亲的书架上拿到第一本圣人书籍开始。
遇到的第一个夫子,夫子只要教一遍,他便全学会了,夫子惊叹说他是难得一遇的大才。
他问夫子天下大才要做什么。
夫子回他,敢为天下先。
一年复一年的春秋,他娶妻了,有了孩子。
那一年,世家和皇帝巧立名目,颁布了无数荒唐不羁的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天下大乱,他头一回为天下先,也是那一年,芸娘死于他的敢为天下先。
他不后悔敢为天下先,只是,他或许不应该娶妻生子。
他在梦里看到了许多人,明宗皇帝,先帝,苏皇后......章家,宇文家和俞家,苏家,他的儿孙。
他没能做到芸娘临终前的托付,他放任他们自己做出选择的,最后都想走世家的老路。
而他们的小孙女,想选不同的路,也被他,被她的双亲给切断了。
苏寒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时候,是助力,有时候却又是负累。
因为于他而言,从来没有遗忘或是放下的余地。
但这回,苏寒柏发现,他开始遗忘了,见过的人,遇到的事,都在一点点消失.......直到梦境结束......
周氏端着药回来的时候,发现苏国公已经睡熟了,身上落满了红枫叶。
她一边端着药,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落在毛毯上的枫叶拨掉。
最后,她轻声唤了一声。
“国公爷,药熬好了。”
无人应她。
“国公爷。”周氏又再唤了声。
还是无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不知过了多久,文修斋院内,传出药碗掉落,摔碎的声音......
这天夜里,天空飘起了一点雪籽,这是元德十一年的第一场雪,也是十年来,帝都头一回在十月份便飘起雪花。
十年难见一见的雪,送别了大魏百年难遇的朝臣。
这一夜,又有多少人彻夜难眠?
郊外的小院中,夜幕降临,柳阁老站在红枫树下,看着都城内的方向,面色有些怔然。
苏寒柏走了,又或许是回去了。
他生于大厦将倾之际,仿佛是带着使命,奸臣,权臣,能臣,都能在他身上看见。
他忠于大魏,也属于大魏,或者他就是大魏最后一口气的化身,为了不让大魏被那些人毁掉,才苦苦支撑到圣主临朝。
苏国公和元德帝,一个经历了大魏的生死,从将死到焕发生机;一个经历了大魏的好坏,从坏到好。
苏寒柏来这一遭,不是为了将大魏推向极盛,也不是为了治好每一处伤疤,革除所有弊端,他就只是为了续命。
这场雪......算不上是,一朝落尽长安雪,还我人间清白身。
只能说是天公好客,不忍归客泥沾鞋,冰雪铺就白玉街。
属于那个惊才绝艳,二十岁便高中探花郎的年轻人;凭借一己之力,从微末偏支,收拢世家权力,一跃成为世家之首;立足朝堂四十载,送走两代帝王,毁誉参半的老臣的故事,结束了。
这些朝臣们,会有人哭,也会有人笑,谁不期盼着做下一个苏寒柏呢?
但是不久后,他们或许就会发现,这世上不再需要苏寒柏,也无人能再成为苏寒柏。他们这辈子,会永永远远笼罩上,生于明宗二年,死于元德十一年之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