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日,劫煞,宜刑狱。
这天,大梁昌都午门前的菜市口处,一大早便聚起了一大堆等着看热闹的京城百姓。
今天菜市口要杀人。杀的还不是一般人,而是执掌大梁朝政二十多年的左丞相,张文远!
眼下时节离入秋尚远,按说还远未到砍脑袋的日子。
不过听闻张相与敌国暗通款曲,还私藏龙袍,这些举动大大惹恼了当今圣上。
景隆帝一气之下,特命锦衣卫缉捕张文远,并定下凌迟之刑,以告天下。
时间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午时。
这个时刻,京中大部分百姓刚刚吃过午饭,正是闲极无聊寻乐逗闷的时候。
闻听菜市口有张相凌迟,便呼朋引伴赶往此处。再加上那些消息灵通、一早便在这里等候的群众……
一时间,小小的菜市口人山人海,比之元宵佳节还要热闹。
北边突传一阵炮响,等得有些无聊的观众立时精神一震。
先是由一列骑兵开道,从北面诏狱方向奔来,将挤得乱哄哄的街道肃洗一空,同时也将看热闹的人群驱赶向了他处。
尔后,又有黑衣黑甲的羽林卫持戈而来,将街道各处路口把持,圈出足够的行刑地方。
最后抵达的,是一队锦衣卫。
这队锦衣卫的人数几近上千,其中光是穿朱色飞鱼服的千户,便有数十之多。
被众千户聚拢于中间的,是一名身穿紫色蟒袍、身形奇伟、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
百姓们交头接耳间很快便知道了,这名男子正是威震京师的锦衣卫指挥使沈炼,同时也是今日处刑张文远的监斩官。
众多锦衣卫旗官中间,押有一辆囚车。车里的老者须发半白,身带重枷。
可即便如此一副落魄模样,当他抬首扫过沿途百姓,依旧目光如电,蕴有无上威严。使得与他对视、甚至想着借机奚落者,无不心头骇然。不是赶紧低下脑袋,便是忍不住后退一步,再不敢有丝毫的亵渎心思。
京城百姓见识广博,以往围观行刑,他们哪里见过今日这般大的阵仗?
或许是因这个老头当过朝堂左相,景隆帝终是有感于其为帝国操劳多年,才决定给他最后的排场和体面吧。
至于说调这么多兵将仅是为了防止有人劫狱,百姓们第一个就不相信。
大梁京都,天子脚下,又有锦衣卫环伺左右!你若吃了狗胆蹦出来劫法场,不是活腻歪了么?
……
日头横移,逐渐越过人们头顶位置。
此刻,监斩官沈炼早已在一张官案后就坐。
他抬头望了眼太阳,然后便向坐在身边的一个老太监颔首示意。
那太监身着大红蟒服、脸色红润,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颇有股上位者威严。
得到沈炼授意,老太监领命站起,环视左右兵丁百姓,最后扯起公鸭嗓子高声喊道:“时辰已至,准备行刑!”
一语即出,早在行刑台下等候多时的两个刽子手便手脚麻利地爬上高台。
他们两人中,一人手抓一副渔网,一人手持一柄锋锐小刀。
按照凌迟的程序,需先用渔网将犯人身体裹住,随着渔网收紧,犯人的皮肉自会从渔网网格里凸出。待到那时,只需用小刀轻轻一刮,便能将一块皮肉从犯人身上剔下。
据说高明的施刑者施展凌迟,足能行刑三日,割够犯人三千余刀才让其咽下最后一口气!
由此不仅能大大体现凌迟的残忍,同时也诡异地赋予这门刑法某种莫名的观赏性。
在周围百姓的起哄声中,两个刽子手快步靠近绑在柱子上的老者。
他们先是向张文远告一声罪,然后便准备脱老头的衣服。
可是,白色的囚衣刚刚掀起一角,突然,行刑台下的某一处角落里,猛然传来了一声弓弦震响!
此时此刻,围观百姓的起哄声已然愈演愈烈,按说一声弓弦震动引不来人们注意。
但这声弦震却大为不同,其声音洪亮、宛若牛吼!
伴随着这声巨响,有一道粗如儿臂的利箭从人群里激射而出,眨眼间便将行刑台上的两个刽子手射串在了一起。
又因这一箭的力道太过巨大,不但将俩刽子手当场射杀,还带起他们的尸体向后疾飞,直到飞出三四丈远才轰然跌落。
见此一幕,行刑台下百姓们的起哄声倏然一静。
可监斩行刑的锦衣卫们却是反应极快,亦或是早有防备。
几名千户第一时间挺身跃出,一边嘴里大喝着“有人劫法场”,一边拔出刀剑,冲上行刑台上的左相张文远。
剩下的千户们则运起身法冲向街道四处,第一时间掌控住身边的羽林卫和骑兵,收拢兵卒围成圆圈,防备着圈内犯人出逃,也防备着圈外强敌杀入。
锦衣卫的一系列反应不可谓不迅疾,若是应付寻常状况当可万无一失。
可惜的是,今日他们要对付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大梁左相数十年如一日精心培养的江湖势力!
……
行刑台上,须发半白的张文远双眼漠然,眼瞳里残留着的,还是刚刚两个刽子手被利箭射穿的景象。
可此时在他的头顶上空各处,已有六名身着朱服的锦衣卫千户,正手持不同兵器,齐齐向他压顶杀来。
六名千户脸色决然,出手毫不留情,明摆着是要将张文远即刻斩杀!
但正在这时,行刑台下的某处再次响起一连串弓弦震响,先于弓震声提前而至的,是三支裹挟着杀意的强力箭矢。
六名千户中的三位不得不在空中收刀横撩,将射于身前的强失劈落。
唯有剩下三个千户不曾遭受攻击,依旧目光坚定地向张文远狠狠杀去。
但遗憾的是,这三名千户最终也未将大梁左相斩于刀下。
因为就在他们的刀锋即将触及张文远那刻,在张文远跟前,陡然现出三道人影!
那三人出现的极其突兀,只因他们修为太高,竟给人造成了一种瞬息而至的感觉。
挡于张文远左侧的是一名身披袈裟、宝相庄严、面容枯瘦的老和尚。
他突兀而现,面对着那柄劈头斩来的绣春刀,左掌似慢实快地轻柔抬起。
钢刀恰好斩入他的掌心,但下一刻,便崩碎成漫天铁屑,随它的主人一道,被一股大力狠狠扫落台下。
护在张文远右侧的,则是一个身披鹤氅,须发皆白的橘皮脸老道。
老道手持浮尘,面对斩来的利剑从容不迫,就像驱赶苍蝇般轻轻一扫。
浮尘激起一股大力,不但将长剑撞成两截,同时也将剑主人撞得胸裂骨断,血洒长空。
比起和尚、道士的不忍杀生,站在张文远中间的那个身情阴鸷,身材伟岸中年人就显得残忍多了。
锦衣卫千户的长刀眼看便要劈在他肩膀,他却身躯一晃,同时左臂一抬,后发先至地将手掌印在了那名千户的胸膛。
“轰!”
一声闷响猛然从那千户体内爆出,凶猛的力道直将其身体震成了漫天血雨!
看都未看身后血雨一眼,中年人旋步转身,脸上阴鸷瞬间化为恭敬。
“雄霸救护来迟,请主上恕罪!”
同一时间,和尚和道士也是回身弯腰施礼,一个双手合十,一个打着稽首,脸上露出的,是与中年人同款的恭敬表情。
“没有来迟,你等来得很及时!”
绑于木柱上,张文远脸色依旧淡然,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在雄霸的帮助下,他很快挣脱掉了身上最后一具镣铐,抬腿方要离开,却发现行刑台上,已然多出了沈炼和一名老太监。
“呵!沈某就说张相自入狱以来,始终面色不改从容不迫,原来果然有所依仗啊。”
“天地会的熊帮主,少林寺的戒嗔大师,还有武当派的天机掌门……”
他的目光扫向台下、刚刚频发冷箭的某处角落。
“若没有猜错,台下藏着的,应该是神箭门的柳老前辈吧。”
“哈,四位皆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只是不想却都是这张文远的走狗!今日张文远欲借四位之力从沈某手下逃出升天,怕还是异想天开了些……”
说这些话时,沈炼神态自信,显示出他对今日一幕早有预料,且也做下了相应布置。
却不想那中年人雄霸脾气暴躁,登时出口打断了他的话语。
“沈炼,你以为今日就来了老子几个么?这也太小瞧张相爷了吧!伙计们,相爷已经救下,大家动手!”
一声大喝之下,沈炼等人身后顿时传来震天的喊杀。
那些杀声响起于周遭街道角落,响起于此刻正四处逃窜的百姓中间,甚至响起于身穿朝廷官服的锦衣卫同僚……
刹那之后,杀声聚集,声势震天!
无尽的刀煞、剑气开始在菜市口各处爆发,这些江湖人的数量虽不及官兵,但各个身手俱佳,无一不是以一当百的强者。
沈炼眉稍剧跳,他匆匆一瞥间已然看到,这些江湖人中,单单练髓境的绝顶高手就有十几个,至于剩下的,也大多是练脏境的一流高手!
如此强大骇人的一股力量悄然进京,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竟然不知!这……这得是出了多大的内鬼?!
只是眼下可没有供他揪出内鬼的时间!张文远既能引来这么多高手救助,隐藏势力定然骇人听闻!今日若让其成功出逃,日后定是朝廷大患。
届时别说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就算是亲王、太子,景隆帝也照杀不误!
瞬间理清其中利害,沈炼再不犹疑,大手一挥,便引着身后一众官府高手向张文远狠狠杀去。
……
早在两个刽子手被长箭射杀那刻,周边街道上围观的百姓便开始出现骚乱。待到之后千户们规整军马、雄霸等人杀上刑台时,见机快的已是脚底抹油,引得其他人也是纷纷效仿,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
汹涌的纷乱就此爆发,人们哭爹喊娘,如无头苍蝇般四处逃窜。
而到了此刻,参与劫法场的江湖人士已是不在隐藏,纷纷杀将出来。
刚开始时,这些江湖人还有所克制,袭杀的对象多是大梁官兵。
可随着百姓们纷乱无措的挡路、随着他们杀得渐渐红眼。这些参与劫狱的好汉们便放开了手脚。
对抗他们的官兵,他们杀!挡路碍眼的百姓,他们也杀!
而在锦衣卫这边,也面临着相似的境况。
一个个百姓如同苍蝇般乱窜,晃得这些锦衣卫本就惊惶的心态更显焦躁。再加上上峰不停呼喊施压……为了立功,更为了日后不被人诬蔑追责,他们恶从心起,觑见不穿官服的,挥刀便砍,挺剑就刺!
整个菜市口区域,短短时间便血流成河,化作了一片人间地狱!
而倒在这片血色地狱中的,有江湖高手,有大梁官兵,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同一时间,在菜市口刑台之上,几名绝颠强者的争杀也进入了白热化!
短短顷刻间,沈炼已然血染袍服,人如疯魔!
一道道恢弘无比的刀气被他借着长刀挥洒而出,充分展示着他锦衣卫第一高手的实力并非浪得虚名。
在他身周,来自少林寺的戒嗔大师早就不复刚开始的宝相庄严。他的袈裟已经烂成碎缕,仅仅靠着几根布条勉强裹在身上。可他此刻却全然顾不得自己的狼狈模样。
一道道泛着淡淡金光的大手印被戒嗔凝集而出,抵挡着斩向身前的犀利刀芒。
而在他身旁不远处,武当派的天机老道也是披头散发、仪容不在。
为了抵挡沈炼的刀气,老道的一柄浮尘已快变成了秃毛驴。可为了拖住沈炼,为同伴争取斩杀敌人的时间,老道也唯有咬牙苦苦支撑。
在戒嗔和尚和天机老道围攻沈炼的同时,天地会帮主雄霸也同样陷入了苦战。
他的对手,正是那名之前与沈炼站在一起的银发太监。
这老太监功法诡异,实乃熊帮主生平仅见!他的兵器非刀非剑,也不是斧钺钩叉等物。
而是一枚枚的绣花针!
手持着这些绣花针,老太监速度如鬼魅,出招似毒蜂,令雄霸抵挡的颇为艰难。
若非他的三分归元气已颇具火候,估计百招之内,便会被这老太监给活活刺成筛子!
百忙之中,雄霸眼眸转动望向刑台之下。
方才,他已令神箭门的柳门主背着张文远向菜市口外面逃去,以柳白猿的修为和脚程,此刻应该已经离开这里了吧。
刑台之下不远处,趴着一具四肢矫健、身穿灰袍的老者尸体,尸体身首分离,旁边还跌着一张造型奇特的大弓。
看清这具尸体模样,雄霸的瞳孔倏然一缩!
他连忙震开老太监,脑袋疾转,扫视战场周围。
相爷呢?!张相爷他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