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勒从昏厥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昏黄了。
自己光着裤衩被丢在酒馆门外,两条饥肠辘辘的赖皮狗正在旁边嗅啊嗅的,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下嘴。
“去!滚到一边去!”
阿道勒轰走野狗,也不管人来人往的视线,木然地盯着身前的泥潭坐了一会儿,才抹去嘴角的血迹,摇摇晃晃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嘎吱……
屋门合拢。
厨房内,一个扎着围裙的年轻姑娘快步走出,见到来人顿时惊叫:“阿道勒!你这是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阿道勒一言不发,径直走进屋内,随便找了件旧衣服给自己套上后,就提起放在一边的画布和颜料桶又要离开。
那姑娘焦急的跟在后面:“说话啊!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每次回家不是丢东西就是受伤,老实告诉我!”
“和你没关系辛西娅,别问这么多。”
“什么叫和我没关系,我可是你姐姐!”
辛西娅一把抓住弟弟的肩膀,神情无比担忧。
“外面都在传言,说你欠了鲍勃那些人的钱,所以才被打成这样的,你为什么要找他们借钱啊?借了多少,我来,我来想办法还。”
姐姐的不安从手臂的颤抖中传来。
那是一双褶皱脱皮的手,根本不是年轻姑娘该有的。这是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才有的结果。
阿道勒挤出笑容:“别听风就是雨,我只是遇到几个抢东西的毛贼。”
辛西娅闻言才微微放下心。
“那就好,那就好。”
顿了顿,她看向弟弟手里的绘画工具转而问道:“你收到录取通知了吗?”
阿道勒脸色一僵:“还没有,应该就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妈妈的病情又加重了,神官大人说再不接受治疗可能就真的没机会了。阿道勒,你知道姐姐的薪水不够这笔治疗费的,还是需要你……”
辛西娅似乎猜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没底气。
“我知道别吵了!”
阿道勒烦躁的吼道。
“钱特艺术学院离这里那么远,录取通知就算送过来也要时间!”
姐姐张了张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可投来的视线让弟弟怎么也抬不起头。
压抑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
“我去练习了。”
最终,阿道勒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逃似的离开了家。
如你所见,这就是阿道勒·特劳恩的家庭。
早逝的父亲,病倒的母亲,年纪轻轻就要撑起整个家的姐姐,以及一个整天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落榜艺术生。
其实特劳恩家本来没这么潦倒,说到底在这个时代拥有姓氏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很高贵的事情。
阿道勒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是一名骑士扈从。由于其坚定的忠心深受那位领主骑士的信任,这才被赐予了一个姓氏。
小时候,阿道勒除了去主日学校,时常被父亲带着到莱恩哈特宫观看骑士们的训练。
父亲显然是希望让小阿道勒未来也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骑士扈从,乃至受封成为骑士。
然而事与愿违,小阿道勒并没有展现出多少习武的天赋,反倒宫殿里那些辉煌的挂画所吸引,立志成为一个画家。
父亲得知后很生气,一度将小阿道勒揍得皮开肉绽。
后来,父亲在跟随骑士去剿灭附近的强盗窝时被当做诱饵战死了。
特劳恩家失去了主心骨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母亲为了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几乎做了一个女人能做所有工作,终于在两年前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辛西娅姐姐为了照顾母亲和弟弟,推掉了原本已经定好的婚事,在一座洗衣坊中做起了浆洗女工。
每天早出晚归,双手在水里泡的肿胀溃烂,可拿到的薪水除开一家人口粮后几乎没有剩下的。
母亲的疾病、姐姐的未来、家人的希冀,这些终于全部压到了阿道勒的身上。
他是家里的长子,也是唯一的男丁。
远方的夕阳如血。
集市上的小贩结束一天的忙碌正在收摊。
小巷里袒胸暴露的妓女陆续出现准备夜晚的开张。
小鬼们三五成群赤着脚丫疯跑在街上,弄的满身尘土却依旧咯咯大笑。
街角,几个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难民深弯着腰,有的白发苍苍,有的背着自家半大的孩子,有的费力抬起浑浊的眼眸望着这片不属于他们的繁华。偶尔疾驰而过的豪华马车中会丢下几枚铜摩恩,届时便会引得一阵拳打脚踢的哄抢。
阿道勒坐在某座空房的屋檐上,目不转睛的凝望眼前的一幕幕,手中的笔刷在画布上流畅勾勒着这幅浮生百态众生相。
他并不是不学无术。
他向鲍勃借钱目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去帝国留学。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满怀着一腔热情挥别家人,走进钱特艺术学院的大门。
由于没有贵族的担保书,他只能以旁听生的身份在学院学习。
那段时间,他在附近找了个街道清洁的工作,每天一早起来完成工作后,便赶往学校听课。
他将自己打扮成帝国人的模样,和每个学员每个教授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由于伶俐的口齿,他甚至被邀请进辩论社团,多次作为一辩手站上竞赛的讲台。
同学和老师们都觉得这个来自摩恩的开朗的年轻人迟早会成为自己真正的同学。
只要在明年的正式招生中金榜题名,阿道勒就能正式入学,成为钱特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员。
而到那时,阿道勒不仅能得到学院提供的免费食宿,还能以特困生的身份向学院申请一笔不菲的补助金,足以让他支付母亲的治疗费甚至偿还鲍勃的债务。
可以说,阿道勒将自己未来都押在了入学考试上。
于他而言,这根本不是考试,而是一场跳出阶级的翻身之战!
他信心满满,他野心勃勃,可现实总不尽如人意。
阿道勒落榜了。
美术系的招生本就不多,成绩当天就能批下,所谓录取通知书都是他用来搪塞姐姐的借口。
他心里很清楚那东西这辈子都不会送来。
落榜的原因有很多。
自己的作品不够出色固然是其中之一,但归根究底是因为那场考试的主题恰好叫做《国家》。
他将自己在摩恩二十年的所见所闻,仔仔细细的用画笔勾勒了下来,全场第一个交卷。
他至今还记得考官看到自己作品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怜悯、鄙夷、同情、嘲笑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神情。
他也记得,考官老师给出评语:“画的很好,但这不是奥菲斯。”
是的,画中的人间惨状不是奥菲斯。
在繁华的圣咏之都钱特,在辉煌的奥菲斯帝国,哪怕街边的乞丐都是昂首挺胸的!
阿道勒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分明离开了故土,到头来却仍旧被自己的国家给栽了。
野心化作泡影,不甘变为愤怒,愤怒发酵仇恨。
可仇恨又能倾泻给谁呢,摩恩吗?
阿道勒很清醒,所谓的国家不过是台机器,该死是操纵机器的人。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将情绪发泄在酒馆里,泼洒在画布上。
阿道勒知道姐姐想说什么,她想自己去某个贵族家里谋个差事。
是的凭借自己的文化水平要做到这点易如反掌。
可阿道勒不愿意给贵族做牛马,他不想和老实巴交的父亲一样给贵族老爷卖一辈子的命最终被当成炮灰死的不明不白!
如果要让他弯腰屈膝的向那群脑满肠肥的东西谄媚,他宁可去死!
可问题是……
辛西娅欲言又止恳求般的神情浮上脑海。
笔尖猛地一划,一道醒目粗厚的墨迹扩散开来。
画毁了。
阿道勒指尖颤抖,默然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今天就到这吧。”
他望着半成的画作,自嘲般笑了一声。
“结果我就是个一事无成的二流子。”
阿道勒收拾起工具,准备找个酒馆最后痛骂一顿那些该死的贵族。
这算是他除了画画以外唯一发泄压力的方式了,每次站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的时刻,都会让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布谷鸟酒馆多半去不了,鲍勃那个混蛋肯定在那守着。算了,大不了换一家。”
“或许我应该改行做个演说家?”
他自言自语着,全然没发现身边早就多了一个人。
“别改行啊~画这么好,改行多浪费啊!”
阿道勒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叫出声。
他低头望去,说话的是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侏儒,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圃人?
但是没有肉须。
矮人?
可身材也太瘦了。
难道是地精,那种族不是快被帝国杀绝了吗?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阿道勒一瞬间也很难确定眼前这个小矮子的人种。
“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道。
这地方可是屋顶,正常人可不会爬上来看自己画画。
波波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青年。
“阿道勒·特劳恩?”
阿道勒眉毛微不可察的一皱,平淡道:“你认错了。”
却见着小矮人咸湿一笑:
“管你是不是,打包带走!”
下一刻,一只巨大的口袋从天而降。
阿道勒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后脑勺被敲了一下,意识陷入昏暗。
几个黑衣人扛着麻袋跃入夜色,只留满地水彩颜料在月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梦幻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