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很暖和。
王大强和姬玲玲走出大李庄。
两人没有多说话。
秋天落下的树叶堆积在小路上,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听着彼此的脚步声,感受着一种源于心的默契和喜爱。
走出村庄,拐上西南的岔道,停在一棵老柳树下,姬玲玲知道要和王大强告别了。
“就到这里吧,你回去还得上班,别太久了,我也得抓紧回去,不放心我爹呢。”
姬玲玲的声音温柔而清脆,像山涧清泉,又似百灵低吟。
王大强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说道:“我再送你一程,过了前面那道坡就回来。”
姬玲玲看着他脸上不舍的表情,点了点头。
王大强和许多的农村年轻汉子没啥两样,粗皮糙肉,布衣布鞋,连日的干活劳作,身上有着强烈的汗味。
但,王大强知道自己配不上姬玲玲,他小心地跟在她的后面,就连呼吸都格外小心,怕惊扰到了姬玲玲。
姬玲玲却从王大强的举动里体察到他的细心和与众不同——第一次见到他如阳光下的白杨树,浑身透着俊朗和能干,这次见他如田间的一只小黄牛,闷声不响里能感觉到他的勤恳。
他是老实本分的,也是有情有义的。
他有一个精明刁钻的娘,却有一颗善良热忱的心。
姬玲玲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可漂亮又有什么用,多少的男子为着她的漂亮而来,三言两语就露出了轻薄的本性。
只有王大强看自己的目光,纯净清澈,憨厚质朴。
姬玲玲喜欢着他。
转过一个弯,爬上一道坡,这一次,必须要分手了。
姬玲玲转身微笑,笑里有着淡淡的忧伤,她说道:“回去吧,有空了来我家——以后,咱们还是朋友。”
话说得婉转,也说得动听。
王大强明白她的意思。
不由地心生难过,这真是人生之遗憾和不幸,遇到喜欢的那个人,却不能与她在一起。
王大强有着执拗的脾性,却无力抗争自己的婚事。
毕竟,婚姻是社会性的东西,而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八十年代的王大强和姬玲玲,还受着太多的桎梏。
“玲玲,你要好好的——照顾好你爹,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今年开始做工挣钱了,也不算太晚......你要是愿意,等一等,兴许我能说服我娘,她不是一个认死理的人。”
王大强鼓足勇气表达了想要表达的,眼睛热烈地望着姬玲玲。
她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她多少听过王翠芬的为人处世,知道她和王大强只能今生错过。
坡上卷过北风,风吹乱了姬玲玲额上的头发,露出她新月一样光洁的额头。
她默默地向前走去。
没有人知道她的眼睛潮湿,最终有泪流下,无息无声落在了黄土尘埃里......
王大强在坡上伫立良久,直到看不到姬玲玲的身影才慢慢折转了身子回去。
他有了心事,脚步便感觉到了沉重,进了砖厂干活,工友们都开始热心地打趣他,逗着他,人人都夸赞姬玲玲长得漂亮,像仙女一样。
王大强默不出声,只是下死力扛砖挖土。
还没到下班时间,刘忠来找他,点名要让王大强去外面帮着卸一车水泥。
王大强答应着往外走,刘忠跟了上来,递给他一支烟,顺口问道:“大强你都说下对象了啊,长得真漂亮,哪里人?”
王大强只好开了口。
“姬家河村的。”
“哦,那边我熟悉,咋没见过她,谁家的闺女?”
“姬炳林家的。”
刘忠并不知道姬玲玲爹是哪一个,但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出了门,他又问道:“谁给你当的媒,这媒人可真是神人啊。”
“刘婶。”
王大强说出刘婶时险些想笑——她可是刘忠的仇人,刘忠他爹就死在了刘嫂的炕上。
刘忠啪一下点着了烟,望着王大强爬上大卡车他回头向村子里走去。
“真他娘的,刘嫂还有这本事,把这么俊的闺女介绍给了王大强,王寡妇的儿子也配娶这样漂亮的媳妇,做他娘的美梦!”
刘忠心里骂着,踢了一下路旁的野草,大摇大摆向刘嫂家走去。
明天就是刘全德去世的头七,依着风俗得请人念经做法祭祀的法事,
他爹是被刘宝财勒死的,刘嫂却一分钱的丧葬费未给。
今天,他得跟刘嫂要点头七的费用。
当然,要钱是借口,是听了王大强的话之后做出的决定,打听姬家河村姬炳林的闺女,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刘嫂在院子中串着干辣椒,鲜红的辣椒在阳光下有着血的颜色,她盯着这绛紫嫣红,心里想念着刘宝财也想念着刘全德。
刘宝财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的冤孽,嫁给他二十多年,没有给过她一丝笑脸,动不动就扬起了巴掌打她,在他眼里,刘嫂是女仆也是他出气的工具。
而刘全德在一个喝醉酒的夜里闯入她家,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自那夜起,刘嫂才知道同样是男人,有的男人是禽兽,有的男人却是一杯她闻着就醉的美酒。
她喜欢着刘全德,尽管知晓他品行不端,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尽管她知晓,这样夜归朝去的情爱悖着人伦。
刘嫂在一杯杯美酒中沉醉,享受着溺亡将死的快乐。
却不料祸从天降,刘宝财突然出现,当着她的面将刘全德活活勒死。
这很符合刘宝财的本性。
刘嫂曾想过,指不定哪天刘宝财喝醉了会将自己活活打死也难说。
死了刘全德,刘嫂清醒过来。
她面对着一庄子的男女老少对自己的谴责。
而没有人去说刘宝财做错了什么——他杀的是占了别人妻子的恶棍,刘全德该死。
刘嫂心里的难过只有说给深夜的星星和月亮,她觉得自己一辈子活在了罪孽当中。
她串着辣椒,抬头看到刘忠走进了家门。
刘嫂的手抖得拿不住钢针,一不留神扎到了自己的左手。
血便涌了出来。
“刘忠,你来啦,屋里坐,我给你倒茶喝。”
她笑得勉强,笑得自卑而怯懦。
刘忠摆摆手,大声喝道:“我不是来你家喝茶的,我是来为我爹明天的头七而来——你丧葬费分文不给,明天的事你得打理一下吧。”
刘嫂低下了头,在刘忠面前——在他家的每个人面前,她都是罪魁祸首。
她没有挣扎的气力。
“我知道的,刘忠,你也知道,原本这家里也不富裕,几个娃都得吃饭用钱。”
解释是多余的,但必须解释。
看着刘忠沉下了脸,刘嫂赶忙补上一句:“我一会就去把猪拉到镇上卖了,钱全给你送过来。”
刘忠很满意。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在院子中转了一圈,二郎翘腿坐在了台阶上。
“你倒有闲心,我爹死了,你不管不顾,还给王大强急着说媒拉纤。”
刘嫂忖度着刘忠话的意思。
想了半天讪笑道:“那是前些日子的事,大强娘非要让我给大强找门亲事,正好我有个亲戚庄里有个闺女——”
“姬炳林是你什么人?”
刘忠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和好奇。
“不是我什么人,是我妹子村里的乡亲,他家有个闺女,叫姬玲玲,正好到了出嫁的年纪,我寻思着王大强合适,就穿个针引个线。”
“哦,这么说来亲事成了?”
“没有,大强他娘不同意,姬炳林作马客下四川的途中,连人带马跌下了山崖,下半身废了,命中无子,就两闺女,姬玲玲最小,她得照顾他爹,所以不管嫁人还是招赘,她都得把爹放在第一位。”
刘忠听明白了。
心中暗暗稀奇,像姬玲玲那样姣美如花的闺女还有如此坎坷的身世。
家境不好,只能想着嫁个好人家,或者嫁个可靠的男人。
这是人之常情。
怪不得王翠芬不同意,她掐尖要强惯了,精打细算半辈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吃亏。
刘忠心情大好。
他立起身笑起来,走到刘嫂跟前叫了她一声婶子,和颜悦色说道:“婶子你也不用为难自己了,没钱就不要急着去卖猪,也卖不上好价钱,明个儿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大不了再向我大婶子张口,她开那么大厂子,不差这几个钱。”
说得轻松,刘嫂赶忙低头道谢。
刘忠提起了串好的辣椒,凑到鼻子下面闻了一下,突然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刘嫂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眼巴巴看着他掏出手绢醒鼻涕。
然后口齿不清地说道:“婶子要是觉得欠我家的人情,不如下力气把姬玲玲说给我,事成之后,我们之间恩怨两清,我还得感谢婶子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