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爬上山坡后,张良才看清楚他现在的面容,显然张良的神色有些错愕。
扶苏将绑着双手的铁链抬起,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淡淡道。
“改头换面而已。”
张良错愕之色转瞬即逝,拱手道。
“大秦最具贤明的公子,未来最有可能当上皇帝的人,变成如今的样子,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子房兄,此等境况,还是莫要再提什么大秦公子这种屁话。”
“也是。”
扶苏不停磨蹭着手中的铁链,本来有些凉意的铁链,在他的手中,渐渐有了些温度。
张良看着山坡下那队押送犯人的队伍,不免有些感叹道。
“不知这一路上,他们又有几人能活着到达目的地。”
扶苏没有答话,他低头继续磨蹭着铁链,不过动作比起刚才慢了一些。
其实他是在等。
他在等眼前之人给予自己一个答案。
“大公子,如今天下百姓心中都有怨气,这股怨气已经转变成了怒气,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问过你这个问题,大秦是一个庞然大物,可这庞然大物的下面作为支撑的,却是这六国被灭的百姓,大秦战力天下第一,可这治理天下犹如出生婴孩,换成是你会怎么做?”
“你当初告诉我,大秦就像一个没爹没娘甚至没有老师的孩子,所有的问题都只有摸着石头过河,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平息众怒,假如这世间光是讲道理就能讲清楚的话,也不会有春秋战国了,大家还不如就继续听那周天子的号令。”
听到这里,扶苏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并没有看向张良,而是看着地上觅食的蚂蚁。
这些蚂蚁拉长着队伍,一个挨着一个漫无目的地向前爬行。
在这个世道,就是人都饿死了,蚂蚁也绝对能活得好好的。
他半蹲下身子,双眼盯着这些蚂蚁,伸出指头截断了蚂蚁的队伍。
蚂蚁队伍在中间被截断,它们先是到处转了一下,前面的也没有等,直接继续向前走。
而在被截断位置的蚂蚁则成了新的领头兵,他拐了一个弯,重新带着后面的蚂蚁们去了另一个方向。
隐隐约约间,这位成为新的领头者的蚂蚁,它身后的队伍比之前那队蚂蚁领头者所带的人都还要多。
扶苏似有启发,感觉十分有趣,随即笑了笑。
年轻的张良见扶苏没有理他,甚至还玩耍起了蚂蚁,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于是有些没好气道。
“公子还记得当初是怎么给我答案的吗?”
扶苏将手指缩回,拍了拍双掌的尘土,站起身轻笑道。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我说,百姓之苦我看在眼里,着实着急得很,这世上只有放米在锅里煮的,哪有像大秦这般把人给推锅里,还熬成了汤。”
说着还指了指身后那队押送队伍。
“我大秦花不知多少年,熬过了几代秦国先王,才换回这几千里的沃土,可惜啊!这几千里中无一尺净土,善谋者如烹小鲜,百姓苦,官员富,不知多少百姓化作白骨才换回来他们的财富,我私下找过陛下不知多少回,朝堂上与其他人争论了多少回,换回来的不过是被贬出咸阳,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皇帝要用的你推不倒,皇帝不用的你也保不了!”
扶苏双手缓缓放下,抬头盯着张良道。
“我对你的承诺从来都没改变过。”
张良双手怀抱于胸,朗声道。
“下层谋事,中层谋人,上层谋局。谋局者,整合上层,并购中层,帮扶下层,万物皆为我所用,万物皆不为我所用。处事无非人性,谋局无非人心。”
“你扶苏才真正的谋局者。”
扶苏哈哈大笑,笑声引得下面的押送队伍投来疑惑的目光。
“看什么看!都给我低头!”
阿三大叫一声,这些押送不得不都低下了头。
扶苏对张良抱有极为欣赏的目光,拍了拍双掌似是在赞许。
“子房不愧是子房,看来将你推荐给黄石公果然没错,光是你这句话,就足以证明这段时间在他那儿没少学东西。”
张良面色严肃,极为恭敬地向扶苏施礼。
“感谢公子能将我推荐给恩师,在恩师身边即使是学上一日,也是终身受用,今次与你见过后,我会回去继续向恩师学习,待我学成之日,定当继续反秦大业。”
扶苏的脸一下冷了下来,就算他已经被毁容了,但依然能看得出十分冷峻。
“子房,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这和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可不一样呀!莫不是见我如今落魄的模样,觉得我翻不起什么浪花,想另投明主?”
张良顿足良久,极为肯定地点头道。
“我不会和你一起走下去的。”
扶苏举起双拳,咆哮了起来。
“张子房!你这可是端老子的碗,砸老子的锅!你今日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还不如不见!”
张良神色漠然道。
“扶苏公子,我张良不过六国遗民,能遇到你确实是我的福分,不止从秦国追兵手上救下我,还能让我遇到如今的恩师,这份恩情,再下没齿难忘。”
“可同样的,偷袭始皇帝马车,帮你与张郡守传递消息,今日我更是冲破各种关卡,来见你,我同样也是在还恩情。”
“不够,这是不够的,子房...”
扶苏拍着脑门,摇摇头。
“子房!你可是我棋局里最为重要的一环,以你的聪明才智将来必定是我的左膀右臂。”
“但依然只是棋子罢了!”
张良打断了扶苏的话。
扶苏十分不甘心,他想过张良会反水的可能,但是没有想到会如此决绝。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愿与我共同走下去?”
张良回头看了一眼树林里的马车,车夫座位上坐着的,正是那日与他一起偷袭始皇帝马车的樊不衷。
他对着樊不衷点了点头。
后者会意,卸下马车的其中一匹马的缰绳,跳了上去,向着相反方向而去。
张良这才回头,对扶苏淡淡道。
“公子对我又恩,但另外一个人同样也对我有恩,虽然他是个小人物,但依然不妨碍我对他的欣赏,可是公子却要将他视为弃子随意丢掉,我不同意!”
扶苏听后一愣,瞬间明白张良说的是谁了。
他说的正是那名阉人-薛尘。
扶苏心中虽然也觉得对那阉人有所亏欠,但成大事者怎能有妇人之仁。
扶苏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张良的眼睛,嘴上却说道。
“他不过是个意外,你我行走道路上出现的一颗小石子,我承认确实小瞧了他,他虽然十分内敛,也贪生怕死,但隐隐中有不输于你我的大志向,可就算这样,既然已经入了棋局,就应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放心,他的不会白死的。”
张良摇摇头。
“大公子,你是个出色的执棋者,每走一步你都要望一看三,想到不同的局面,好随着局面下不同的棋子,我与您相交也有数年之久了,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我才看清楚了...”
张良向前踏出一步。
“你结交与我,除了看重我的才能,更重要的是我这六国遗民的身份,你努力将我打造成一位反秦的领导者形象,好自己能在幕后操作,因为不会有人相信始皇帝的儿子是反秦的。”
“事实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你是位仁德之人,假如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就算大秦还继续统治天下,也要比现在好得不知道多少倍,可惜啊!你口口声声将百姓挂在口中,真的是这样吗?不!不是的!我不过是为你权利冲锋陷阵的一颗棋子罢了!”
“你被贬出咸阳的那几年,其实是心甘情愿逃离是非之地,远离权力的中心,然后安安静静待个几年,在派我这种人去行刺始皇帝,到了那时,就会出现全新的局面,始皇帝会想起你的忠言,朝廷里你的支持者也会想起你,到那时你就可以以一个仁德之人的高大形象重回咸阳!”
“至于我..”
张良指了指自己,“不过沦为一颗弃子,白白丢了性命,成全了你的妄想!”
扶苏胸口有些起伏,他压着自身的情绪,缓缓道。
“我刚才说过了,我对于你的承诺从没变过!你为何不信!”
“哼!信你?!”
张良脸上出现嘲弄之色。
“你待在蒙毅那儿,主要还是将蒙毅给看管好了,他可是你最大的底牌,可惜啊!居然被别人横插一脚,堂堂大秦战将居然被人活活说死了,你焉能不气!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你这才铤而走险回了这沙丘!将张雪松那道暗牌重新用上,在托人联系上我,想要重组新的棋盘。”
扶苏脸上有些激动,可脑子转得极快,现在他有些后悔将张良推荐入黄石公的门下了。
此时的张良比起初时认识前,看问题更加透彻,同时也更加可怕。
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何不将他的命给留在这儿?
他身边那位力大如牛的力士刚刚离开了,让阿三两兄弟即刻下手?
扶苏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见扶苏沉默无言的样子,张良已经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一丝慌张,反而闲庭信步地说道。
“我就是想说一句话,这黑就是黑,这白就是白,就算躲在阴影之下,也会有被人拉出来的一天,如果连黑白都分不清,我张子房白来这世上这一趟了。”
“大公子既然为执棋者,我自认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实力,但是同样能和那位小兄弟一样,当上一名搅局者,不知大公子还记得赢子婴吗?”
“子婴!你竟然知道他!难道你已经见了他?”
扶苏震惊之色浮在脸颊之上,要知道,子婴这个名字在咸阳甚至在赢氏族人中并不出名。
在天下间能知道这一位名字的人,也少之又少。
虽然不出名,可这一位却有一个极为特殊的身份。
他是始皇帝嬴政最小的弟弟。
也是自己血脉上的亲叔叔。
这个子婴是当年始皇帝与他的哥哥成蛟争夺秦王之位时,一位宫女所生。
事实上始皇帝在诛杀成蛟的时候,也顺带下令将子婴给杀掉。
那时候的子婴不过5岁,而当时扶苏已经13岁了。
扶苏瞒着所有人救下了子婴,并在咸阳寻了一块偏僻之处,将他圈养了起来。
从那时起就有人传言,这子婴是扶苏的私生子。
当然谣言归谣言,对于圈养这位亲叔叔,扶苏是有着自己的计划的。
张良又向前踏出一步,与扶苏只见仅仅一步之遥。
他站定后,轻笑道。
“刚才就已经夸奖过公子,下棋有望一下三的习惯,子婴是你最后一道暗棋,当你真正失去所有一切的时候,就可将子婴给搬出来,扰乱咸阳,你好趁水摸鱼。”
“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良后退一步,再次恭敬地行礼道。
“我也想当谋局者,自当寻着公子的想法来。”
扶苏故作轻松道。
“你知道又有何用,他是绝对不会信任你的,他只听我的话,你利用不了他。”
“没错,我是用不了,但是不妨碍别人会用,您说,赵高知道这个消息,比起性格暴躁的胡亥,子婴倒是好控制得多,他会不会用呢?”
“张子房!你!”
张良哈哈一笑,随即转身向树林里走去。
扶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十分不解,并高声大吼道。
“子房,难道你就一点不顾我的恩情?”
“争大道,争大世者可是要讲情面之人?这可是公子你教我的,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更要与自己争!”
“我陷入绝境,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张良停下脚步,头也没回,仰头道。
“我随恩师学习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志向,扶苏!你坐不坐得上那个位置,根本不重要!更与我无关!在我这儿,大秦从世界上消失,对我很重要!”
说完,张良便向树林走去,边走边传来了他的哼唱声。
君只见,
天下之争,黑白不分,欲为权势埋没良心。
独不见,
路有尸臭,河有白骨,万民架在火炉之上。
君只见,
私心欲望,鱼死网破,只为重回巅峰之日。
独不见,
一路上,双脚下,万人骸骨作为高台撑场~
君子慎独,君子慎独啊!
当还有一只脚踏进树林的时候,张良停了下来,他忽然转身看着远处早已一动不动地扶苏。
张良的眼神十分坚毅,不曾有半点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双手抱拳,对着昔日的恩人,一揖到底...
“拜送扶苏公子,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
说完这句,张良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树林里。
扶苏长叹一声,转身向山坡下走去。
他每走一步,犹如千斤之重,因为从现在开始,张良彻底与自己决裂了!
自己的棋还能如何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