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药房半掩的门板被大力推开,两名黑衣人快步走入,在房中环视一圈,就将目光定格在了倒卧的黄衣尸体上。为首者抬手将其中一人揪起,五指盖上那人颅顶,快速进行着搜魂。
“废子的功力又增加了。”半晌,那黑衣人长身站起,而在他掌下,一只粉碎的头骨狼狈的滚落下来。
另一名黑衣人朝旁略微避让,双眼依然紧盯着罗盘的转动,试探着问道:“刚才的灵力波动并不是废子,那也就是说……”
“这药王谷,还有幸存者。”先一名黑衣人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代为下达了结论。
……
距此数百米之外,成堆的尸体群中,一双带血的手掌缓缓探出,不断朝前方挪动。那张被鲜血与污泥染遍的狰狞面孔,也愈发清晰的显露了出来。
“想不到,当初随手炼制出的假死药,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处……”药王谷主低声自语着,探出半个脑袋,谨慎的朝四周观望一番,确认敌人已经全部撤退后,又继续向前方爬行。
虽然活了下来,但此时的他同样是身受重伤。即便是那些被他收集来的低级“药材”,也能随手制他死命。在这一刻,药王谷主仿佛又回到了数百年前,那个他一无所有,防前防后,艰难打拼的卑微时期。
“我会活下去的。既然让我留下了一条命,我就一定会讨回这笔账……!”
药王谷主前探的双手,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深长的血痕。用力支起上身,但因右臂脱力,再度扑倒在地。喘息良久,正要再次尝试,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大力量忽然从天而降,药王谷主只感到整片时空都停滞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在他的心房间仓皇蔓延。
“你的身上,有着黑暗的气息。”两名头戴斗笠的黑衣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侧,声音刻骨的冰冷,却又有种令人不得不臣服的威压。
“加入我们,你会得到无上的荣耀。”
药王谷主对身体的控制力终于恢复了几分,艰难的抬起头:“你们是……?”
为首的黑衣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再度开口道:“我们即将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个国家。”
药王谷主怔怔的望着他,对方……为何似是知晓自己的心中所想?这两人均是黑纱覆面,难以看清真容,但不知怎的,他却好像透过那层叠的黑纱,看到了一双眼睛……仿佛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面前,那双眼睛的瞳孔,正在逐渐化为血红……
只是这短暂的对视后,药王谷主的双目就闪过了淡淡的空茫,犹如被迷惑了一般,连声应道:“好,好,我加入,我加入!”
两名黑衣人神色平淡,就如这是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为首者迅疾抬手,指缝间夹着一枚菱形水晶,通体呈绯红色,玲珑剔透,朝着药王谷主后颈狠狠刺下。
水晶一经刺下,却是并未见破皮流血,而是如同被人体吸收了一般,不断朝深处注入,残留在外界的体积已是越来越小。
整个过程中,药王谷主似是遭受到了非人的痛苦,仰起头失声惨叫起来,大颗的汗水滚滚而下。在两名黑衣人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水晶表面正散发出一层层红色波纹,朝药王谷主体内扩散,改造着他的筋骨血脉。同样也是在他的灵魂中,添上一道永恒的枷锁。
当水晶完全入体后,药王谷主仰天发出一声长吼,身周掀起两道足有数丈高的血色浪潮,其中夹带着隐隐的黑气。长发被风势掀起,放肆的震动半晌,又相继披落,凶狠抬起的双眸中,已是被一片血红完全填满。
***
慕含沙倚在桌边,按照惯例,将自己上个月的大部分收入都划到了另一个账户中。看到转账成功的提示后,随手将玉简丢在桌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安静的叹了口气。
但这一次才不过数息,玉简中忽然响起了两道提示音。慕含沙皱了皱眉,迟疑的拿起玉简,就见刚才转出的金额,竟然被原封不动的退回到了自己的账户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条短讯:“含沙啊,你可是遇到贵人了啊。”
慕含沙的神情终于发生了变化,手指颤抖着在屏幕上按动着。在他的询问讯息发送过后,同样是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首先收到的,是一张转账单的截图。其中的数字……就算是以他九幽圣使的眼界看来,依然是一个天价!那正是转到这个他所熟悉的账户中的,而转账人的名字,竟然是楚天遥!
将讯息继续向下方拖动,看到的就是几行简短的文字:“这件事我们不好多说,不过既然九尊者那么赏识你,你就好好跟着他吧。我们这边的事,以后你就不用操心了。”
慕含沙手握着玉简,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那份转账单上的每一个数字,都被他深深的看进了心里。他的人生,仿佛也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中,彻底的颠覆了。
一个时辰后,慕含沙已经站在了九尊者房前。他的手中,依然紧握着那块玉简。
“您都知道了吗?”
楚天遥回望着他:“我可以知道,但现在我还不知道。因为我想等你自己告诉我。”
慕含沙沉寂的双眼中,瞬间掀起滔天波澜。所有被他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都泛滥了出来,但或许也正因压抑太久,想说的话,千头万绪,竟是久久无从说起。
“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那也没有关系,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自己。”楚天遥将桌上的茶杯推到了他面前,安抚的一笑。
连月以来,所有的悲伤和感激,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催化剂。慕含沙心底的防线终于完全崩溃,在矮桌前深深的跪倒了下去,接下来,他就用几个时辰的时间,对自己之前的人生进行了一次回顾。
慕含沙的家庭,也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原本他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只可惜,命运并没有真正的眷顾他。
当初,在得知母亲怀孕后,父亲也曾像每一个初为人父者一样,欢天喜地,准备了许多的婴儿用品,将家中布置一新,数着日子等待着这个新生儿的降临。
然而,也就是因为父亲对日子计算得太精确,在正式的生产日到来时,他敏锐的意识到了其中暗藏的阴影。事后,在父亲的追问下,母亲终于含泪承认,这个孩子,确实是她和前任情人怀上的。虽然在成婚后,他们早就断了联系,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竟然会怀上了他的骨肉,直至生产。
为人父的喜悦,一朝间尽数化为了背叛的耻辱,父亲怒不可遏,母亲自觉有愧,也只是哀哀垂泪。最后这个孩子虽然被留了下来,却是从大家族的少爷,瞬间沦为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虫。他的身份,已经注定了他今后的命运。
父亲为他取名含沙,“他说,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就是他眼里的沙子。”慕含沙这样说着的时候,嘴角扬起了一个脆弱的笑容,眼里闪烁着大片的波光,如同散碎在海面上的点点星辰。
子女初到人世,作为包含了父母美好寄托的名字,竟然有着这样一个讽刺的意义,这也足以预见,他在这个家庭中,究竟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在此之后,父亲变得暴躁易怒,时常在外酗酒,回到家中,也总会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母亲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时常暗自垂泪,自语着:“像这样的小孩,当初不要生下来就好了。”
年幼的慕含沙站在房外,一直听着这句话,从最初的不解其意,再到痛彻心扉。但不管他心中如何流干了血和泪,却没有任何人愿意来抱抱他,给他一点亲人的温暖。
面对亲戚,父母只说自己的孩子已经夭折了。每次有人前来做客,他们都要将他赶进柴房里,再将房门紧锁。他们近乎偏执的掩盖着他的存在,好像他是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一样。
在慕含沙有记忆的时候,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不断的干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不讨父母的喜欢,明明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在无尽的责打和喝骂声中,他已经学会了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犯一点错,可即使是这样,却还是动不动就挨打。
只有在深夜,父母都睡了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对着月光,悄悄的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道道血痕遍布,总是旧伤没好就又添了新伤,这样的身体,是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
六岁那年,母亲又怀上了二胎,父母之间的关系得以转和。慕含沙看在眼中,暗暗欣慰。但也就是在拥有了自己的“亲生儿”之后,他这个“眼中沙”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是父母第一次带他出去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关怀的感觉。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以为自己也可以得到幸福的时候,父母就将他留在原地,再也没有回来。接着,几个陌生的黑衣人将他带走了,原来父母已经将他卖到了九幽殿当仆人。
在九幽殿,职位最低的除了九幽圣使之外,其实还有一些更低下的仆人。他们可以说就是完全的奴隶,除了日常的脏活累活之外,专门服侍那些少爷小姐,以及高高在上的尊者。
对慕含沙来说,苦难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又进入了另一个地狱而已。随着年龄渐长,他懂得的事也越来越多。虽然出身已经无法改变,但他下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这悲惨的命运!
由于他是从小干活长大的,且从童年时期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因此在一众仆人间,他的表现是出类拔萃的。经过年复一年的辛苦,他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九幽圣使。一旦跨入这个门槛,即使在整个灵界大陆上,都是备受尊崇的人上人!
而这个时候,当初抛弃他的家人又开始巴结他,他们以亲情为名,堂而皇之的要求他尽孝。甚至一次次向亲戚朋友收取重金,再邀他前来赴宴,因为一般人是见不到九幽圣使的。他们是要用他的身份,成全自己的虚荣。
可笑自己这个曾被百般遮掩的垃圾,如今竟是被大模大样的向外出展,果真是,世事弄人。
坐在包间中,忍受着一群人的指指点点。这样的做法,简直就是将他当成了动物园里展览的猴子。而那些“门票费”,却从来都是落入了父母的腰包,从来没有一分是交给过他,没有一分。
不仅如此,能巴结上一个九幽圣使,对这些亲戚朋友来说,就好像拥有了一辈子的免死金牌。他们开始横行无忌,最后惹出的是非,却都理所当然的来找自己帮忙摆平。更可笑的是,不管曾经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这时都要来蹭自己这个“九幽圣使”的光。而父母为了这份虚荣,也是次次满口答应,背后自然就是不断向自己施压。
“每一次,每一次!东家偷了鸡,西家摸了狗,他们都要来找我,让我帮他们兜着。我……我又不是万能的!在九幽殿做事,一步之差就是性命之虞,可是他们看不到!他们只看到,从我身上可以得到多少利益……贪婪得就像吸血鬼一样!”
如今,天宫门考核将至,一个远房表叔的老板,不知怎么也知道了自己九幽圣使的身份,正好他家有个儿子,也想参加这次的考核。于是向来严厉的老板,破天荒的请表叔吃了一顿大餐,拍着他的肩,和蔼的向他进行了托付。并说只要事情办成,一定给他升职加薪。
表叔受宠若惊,立刻就来恳求父亲。父亲也是一口答应,但对慕含沙来说,他手中根本就没有可以自由掌控的名额。无奈之下,只能试图将自己的名额让出,这同样也是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放弃了一个彻底改变命运的机会。
在楚天遥拒绝后,他又不得不找上了七尊者,以自己的多年积蓄相求。他几乎舍弃了自己的全部,只为供养那些如同吸血鬼一般的亲人。
“我觉得,我没有名字,我的名字是耻辱的象征。我有的就只有一个九幽圣使的身份,这是我的价值,我的全部。既然如此,那我索性就把自己活成这个身份,反正慕含沙这个人,就算有一天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乎的。”
在他脸上,又露出了每一次说着“我是九幽圣使”时的妖冶笑容。他并不是他自己,他只是一具名为“九幽圣使”的傀儡。那笑容灿烂得是如此刺目,却又如此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