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爹今儿不开心,应该说很憋屈,追根究底是他悲痛难忍。
刚听到三儿消息的时候他跟被人在胸口重重敲了一锤似的。
老婆子说兴许儿子在哪里被绊住,又磕坏脑袋不记事找不到回家的路?
反正没看到尸骨就不当真,不办丧事就还有希望。
刚发下抚恤金的时候公社和大队都来找他商量,是不是给陆绍棠办一个光荣体面的葬礼,公家出钱,不用陆家出一分钱,以后也好让学生们学习,清明节也去扫扫墓之类的。
他们以为这是给陆家的荣誉,对他和老婆子来说这却像心口窝子捅刀。
拒绝是拒绝了,可悲伤却被强行压抑在心底,如同被反复压缩的空气,也许不知道哪天就轰然爆开。
今儿锄地的时候老常头儿凑到他跟前,以那种自以为关系好的语气给他出主意,“趁着公家还出钱早点把丧事办了吧,再晚人家可能就不管了。这办个丧事可费钱呢。”
陆老爹没搭理他,只管闷头锄地。
这老常头儿也不知道是没眼色还是故意的,不过依着他从前对自己的嫉妒,陆老爹觉得肯定是故意的。
老常头儿又自以为远见地说:“陆老弟,我真是为你好,你家那个三儿媳长得恁……年轻轻的肯定留不住,听说这几天就在家里闹呢?叫我说,别留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没了男人的儿媳妇那更是,你多留一天她都多恨你一天。”
呵呵,什么男人没了病倒起不来?都是借口,说到底就是想改嫁老陆家不许呗?
老常头儿觉得自己是大聪明,帮陆家调解矛盾,还解救被婆家扣住的貌美小寡妇呢。
他不是陆家从前的住户而是逃难来的,当初他爹也是村长级别的人物,自觉不输陆老爹,处处都想比一比。
陆老爹是不屑和人争吵的。
吵架除了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自己本就难受的心雪上加霜。
真心对他好的人,肯定会体谅他此刻的心境,断然不会过来刺激他。
这种自以为是过来逼逼赖赖的,你说人话他听不懂,他也不想听,他只想看笑话或者摆布你。
陆老爹能想象到这些人的心思。
啊,当初的陆家二爷又怎么了?现在还不是和我们泥腿子一起种地吗?
啊,你三儿子出息怎么了?还不是短命没了?
那么漂亮的儿媳妇有啥用?还不是得改嫁!
他没搭理,只闷头锄地,呵呵,老弟?你二爷爷是你能称兄道弟的?
陆老爹很小就当家,那时候村里人叫他陆二爷,建国后村里老伙计和佃户们为了表示感激和尊重改口叫二爷爷,类似辈分上的尊称。
老常头儿自以为善良,是真心想帮陆老爹的。
他和陆老爹暗暗攀比,先比父辈祖上,比不过再比老婆子,老婆子比不上就比孩子,孩子比不上再比……
现在陆家最优秀的儿子没了,最漂亮的媳妇儿终会改嫁,老常头儿觉得自己赢了,陆老弟太可怜。
他得帮陆老弟出出主意,不能让老弟犯轴。
看他还想哔哔,陆老爹手一滑锄头敲在那憨批的脚指头上,疼得他嗷一嗓子。
陆老爹沉着脸,“对不住,我走神了。”
老常头儿疼得眼泪儿都掉出来,还不能和陆老爹计较,“木事木事。”
陆老爹日常善良厚道,为人正直,从不和人吵架,老常头儿压根儿不怀疑他故意,也认为他是心里难过走神儿。
生产队长就主动让陆老爹提前回家歇歇。
以前陆老爹做大队会计的时候他俩就搭档,感情不错,他知道陆老爹心里的伤痛,千言万语感觉说出来都没意思,只得低声道:“二哥,多保重,想想嫂子和孩子们。”
陆老爹自然晓得这个,所以他硬撑着呢,自己还有俩儿子俩闺女,还有孙子孙女,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儿子就垮掉。
可……道理都明白,这感情不受控制,不是他说想开就想开的。
总得需要时间去慢慢地消化才行。
陆老爹扛着锄头往家走,脑子里回放着陆绍棠小时候的事儿。
都说他从小是个刺头,不听话净惹祸,可其实三儿比俩哥哥都懂事,也孝顺爷奶爹娘。
他四五岁呢,外面有人说爷奶爹娘的坏话他就去骂回来,瞅着机会就打那家儿子。
炼钢铁那会儿,别人家的锅能留着,他家的就得交去炼铁。
三儿不服气就去抢回来,不给就把人家锅砸破。
村里那些外来户就说他熊、坏,是个刺头。
可其实他三儿好着呢,为了不让爹娘被人压一头他十岁就跟着大伯去部队,为了不让大伯难做,他得拼命才能赢过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进军校。
当兵以后他一分钱都不花全让后勤寄回来,还从富裕的战友家里买粮票寄回来补贴口粮。
想到三儿又不免想到三儿媳,那么年轻,真守寡他和老婆子也过意不去。
她要想改嫁,等过个一年半载,过完年吧,开春就可以相看人家。
最好让大闺女给她找个家庭简单些的年轻工人家庭,有工资不用下地,人口少没矛盾。
到时候家里给她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不会让人看轻她。以她的条件嫁个头婚青年也是可以的,不需要给人做后娘。
孩子肯定不让她带走,他和老婆子舍不得,也不给她当拖油瓶。
他走到西边井台这里,却见二儿媳正在那里张望。
这井还是当年他请堪舆先生看过再找人打的,井水又旺又甜,三十来年了水还是那么旺盛,隔几年下去淘淘淤泥就行。
三儿七八岁那年还淘过,那皮小子淘气胆肥,主动下去淘井,谁知道竟然从底下淘出个金镯子。
那金镯子是他瞎眼老娘的,老太太眼神儿不好,下面婆子会偷她东西,但是老太太脑子灵活,很快就能发现端倪让他查,估计贼人害怕就扔井里了。
那是他瞎眼老娘仅剩的金饰,是三儿找回来的,他至今还藏着呢。
想起老娘,想起三儿,陆老爹的心口一阵阵的绞痛。
最近他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爹娘和三儿,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这世上还有啥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痛苦揪心的呢。
哎。
井边打水的、纳凉的老人纷纷跟陆老爹问好。
陆老爹微微颔首也提不起精神说话。
陆二嫂看到陆老爹回来,立刻凑上去,“爹,老三家的她不对劲。”
她吧啦吧啦一通说,要让陆老爹相信林姝被鬼附身。
陆老爹一听脑门子就发紧,虽说三儿媳生性敏感软弱,但人其实是厚道勤快的,这个二儿媳就……表面甜言蜜语背后下绊子。
哎,当初相亲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呀。
陆老爹不吭声,扛着锄头往家走。
陆二嫂跟在他身边嘚吧嘚吧个不停,给他烦得脑袋起包,你小叔子没了,你就没点悲痛?还一天天地上蹿下跳,怎么就显摆个你?
陆老爹平时话不多,但是心里明镜儿似的,老三的消息传回来,谁真伤心谁虚情假意,他看得真真儿的。
可他是公爹,不会随便和儿媳妇闲聊的,更不会教训她。
走到院门楼下面的时候,陆二嫂还说呢,“爹,我看老三家的八成听人家说什么,指不定想要钱呢。”
那八百块抚恤金!
谁不想要?
她更想!
陆二嫂:“爹,你说老三家的是不是……有啥想法啊,也许早就看好人儿了?听说她姥娘庄里有个男的,她姥娘……”
见她越说越不像话,陆老爹重重咳嗽一声打断她,加快步子进了院子。
他本以为三儿媳还在炕上躺着糗气,结果绕过影壁墙发现她正和大儿媳在那里修菜畦呢!
陆老爹脚步一顿,这……有点不对劲啊。
不说最近三儿媳天天躺着糗气,就以前她也没关心过家里种菜种地的事儿啊,都是别人种啥她吃啥。
看到陆老爹回来,陆大嫂和林姝主动问好,正帮忙敲土坷垃的盼盼和甜甜也跑过来“爷爷,爷爷”。
俩孩子特别亲爷爷,爷爷不但会讲故事,还好看又好闻。
俩孩子看照片觉得爹和爷爷很像,跟爷爷尤其亲近。
陆老爹虽然快六十了,但是身材清癯,不抽烟讲卫生,身上没有老人气,五官还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清俊轮廓,而且自小读书有一种儒雅沉静的气质,比大部分年轻人都干净好看。
其实陆绍棠和陆老爹气质差别很大,陆老爹属于清俊型,陆绍棠五官更加深邃立体。他继承了爹娘的优点,方荻花骨架大,鼻梁尤其高,眼窝也深,陆绍棠就生得鼻梁高挺,眉骨高浓眉黑,眼窝深邃。
看到俩粉雕玉琢的孩子,陆老爹心口压着的大石头登时被孩子们脆嫩的声音劈出一道缝儿来。
对,三儿还有儿女呢,他这个当爷爷的得好好养孙子孙女。
他满心柔情,洗完手脚领着俩孩子进屋给他们冲麦乳精喝。
陆二嫂:“……”
怎么的,这个鬼附身的就不管了吗?
她看林姝和陆大嫂在商量种菜的事儿,轻言慢语,眉眼舒展,越发美得勾人,哪里还有从前臊眉耷拉眼的唯唯诺诺样儿?
这怎么看都不像死了男人的寡妇呀!
嗯,肯定是想汉子了!
陆二嫂觉得她有必要跟婆婆探讨一下,让婆婆压压林姝,免得她给家里做出丑事儿来。
结果这一等方荻花和俩儿子天黑才回来,压根懒得搭理她。
他们每人背着一大捆柴火,不是干柴就是人高的茅草,晒干了一样当引火草烧。
陆大嫂一见自己男人回来,立刻丢掉镢头冲过去接着他,嘘寒问暖,“他爹,怎么背这么多,累坏了吧?以后这活儿给我,我来干,你早点回来歇着。”
陆大哥心安理得地把柴火交给她,却看了方荻花一眼,“那不成的,我是长子,得多干活儿养家。”
说完他又耸肩捶背的,嘴里喊着好累,浑身酸疼。
陆大嫂立刻丢下柴火给他捶肩揉背,让他进屋把脏衣服都脱下来,她连孩子的一起给洗洗晾起来。
陆大哥只管洗手进屋等着跟爹娘一起吃饭。
陆二哥闷不吭声的,把方荻花和自己的柴火整理好,又把陆大嫂接了丢在地上的柴火拿去放好。
林姝看他往东墙根草垛上放,忙道:“二哥,你放到南边去。”
东边邻居是大堂哥家,他们总偷家里的柴火!
陆二嫂见林姝竟然主动和自己男人说话,心中警铃大作,喊道:“翠翠爹,赶紧过来把衣服洗洗。”
陆大哥回家有人鞍前马后的伺候,如果不是爹娘看不过眼,估计吃饭都有人夹菜,陆二哥却得洗自己和老婆孩子的衣服。
屋里陆大哥还往陆老爹跟前凑乎,腆着脸,“爹,今天不喝两盅?”
陆老爹沉着脸没搭理他。
从爹娘去世就看出大儿子有点没心没肺,天塌下来不耽误他吃喝。
方荻花低声骂道:“喝马尿去吧!”
你弟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整天就喝喝,真是个没心肝的玩意儿。
陆大哥吓得立刻低头吃窝头,“哎呀,这凉拌菜真好吃,娘你做的?”
陆大嫂正心疼男人被婆婆骂呢,赶紧道:“好吃吗?老三媳妇做的,我尝着不咋样。”
陆大哥:“嗯,好吃!特别好吃!”他被娘骂了没面儿,就扭头埋汰陆大嫂,“你也学着点,别整天就会做猪食,吃得咱爹直干哕。”
方荻花:“端回你屋吃去!”
滚滚滚,糟心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