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碧叶,浅紫色的花苞。
诗中云: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在这个世界,秋日也能见到盛开的兰花。
君玉坐在桌前,望着窗台上的这盆清新兰,眼中暗影重重。
终于,她狠了狠心,伸手将这株兰花的花茎揪了出来,扔到了一边的窗台上。
“朝华!”她喊道。
“小姐,您怎么……您怎么把这花拔了去?”
“我自有安排。”君玉轻轻道,“去帮我寻一套笔墨纸砚来,我想练练字。”
“是。”朝华不解地望了望君玉手边的凄惨兰花一眼,欲言又止。
君玉沉思了一会儿,笑道:“朝华,你可曾听说过,有人为了防止被人下毒,平日里常常服用微量的毒素,以提高自己身体的抗毒能力。”
“您是想……”朝华心中一慌,“以身试毒?”
“这也是个好办法,不是么?”君玉笑笑道,“就当是我在试炼自己心境吧!”
“可您是在拿自己性命做一个生死赌局。小姐,这值得么?”
“我先试试吧!”君玉不以为意道,“若是坚持不下去,我就舍了这计划去。”
朝华还要再劝,但君玉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朝令夕改的人,最终也只能以朝华的妥协告终。
自这一日起,君玉调整了自己的日常作息。
每天几乎不再修炼,将近乎全部的时间都在倾注在了读玉简和习字上。
书画可修身,琴棋能养性。
修真界的凡人字帖很好找,名家名作只被视作等闲。
这就便宜了君玉。
执笔之时,一开始的不自在之感渐渐淡去,心中代之以一片安宁。
恼人的花香在鼻端中轻轻浮漾,从最初的心烦意乱,头疼到想发脾气,到如今的气定神闲,视如不见,君玉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朝华姐妹对自己这个主子的态度已经从佩服渐渐成了敬畏。
她们是看着君玉怎样克服这夺命无形的花香的。
最初的时候,君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便点了灯,披衣起来,彻夜不休地用笔尖蘸了墨,在纸上一行行写着清心宁神的词句。从道家的典籍、佛家的佛经乃至于儒家的经典,天明时候,这些纸张又都被付之一炬,成了铺了一地的飞灰。
见着她们的时候,依然能维持着神思的清明,心平气和,宛如常人。
要用多么大的毅力,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一个人一天不在人前生气,这很容易;一个月不生气,或许困难些;但整整一年都不曾在人前生过一次气,那就是真正的可怕了。
何况,还是在这些惑乱人心的花香整日缭绕之下呢?
一年下来,朝华姐妹修为的进阶炼气期五层。君玉只小小的进阶到了炼气期二层。
她明面上是双灵根,而朝华姐妹都是五灵根。
对朝华姐妹,君玉也不曾藏私。她平日修炼的虽然少,但新法子尝试了不少。
拜前世海量的小说阅读史所赐,像什么吞吐日月精华,什么极限修炼法,什么灵力淬体之类的,都一一尝试,然后整理成如实验报告一样的东西,得出可靠的结论后,便将之记在玉简上,戏称之为“修炼笔记”。
这“修炼笔记”,朝华姐妹都是看过并且得益匪浅的。
如此一来,君玉在她们眼里越发的“天才”起来。
除了洗练心境之外,君玉最大的爱好就是读各种各样的玉简了。
楚家藏书阁第一层的东西几乎都已经被她全被看完,有意思的东西也分类整理出来,以备后用。
修真界的功法玉简固然昂贵,但一些记载着游记等不入流东西的玉简却是便宜的很。
君玉嘱咐过朝华大量收购这些东西,就当是藏书了!
她住的小院里,有一间厢房,专门被腾出来放置这些东西。
她的修为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炼气期二层,但阅历之广和心境之坚,却足以让筑基期修士黯然失色。
不能行万里路,那就读万卷书。
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绝境。
除了朝华姐妹和君玉自己,没有人知道,她这看似“不务正业,耽于玩乐”的外表下,是打下了多么深厚的根基。
搜罗的玉简多了,偶尔也能发现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
自然不是什么绝世功法藏宝地图之类的罕见之物。偶尔能碰见一些讲丹药炼制或者阵法等技艺的玉简,虽然不免粗浅,但君玉都细细读过了。
修真六艺,是指炼丹、炼器、阵法、灵植、医术和符箓六项技艺。
其中,炼丹师最富有,但培养起来也最花灵石。炼器稍好一些,也需要大量原材料练手。阵法之道最艰难,需要极高的天赋和耐心毅力。灵植师倒是好学,但是收入微薄。医师需要专门的人培养,符箓师属于入门容易精湛难,而且竞争强烈的一门手艺。
楚家这个小院落的日子很平静。楚家的主子们再没有一个人踏进过这院落,没有人欺负,也没有人搭理。
楚天行似乎自从回了楚府就彻底忘记了这个女儿的存在。但每个月的份例却是从来没有短缺过分毫。
若是寻常的小孩子,在这样被遗忘的环境里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这世上,最大的侮辱不是谩骂和欺负,而是视如不见的冷漠。
他们为你编制了一个从未被亏待的假象,那宽容大度的名声之下,藏着的是世间最冰冷无情的嘲讽。
在这样的环境里,你渴望的爱无人给予,你心中的恨无处发泄。
甚至,你根本就找不到一个恨的理由,任何妄图取得关注的行为,看起来都像是任性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若非君玉是穿来的,她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这样一个孩子,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漠里,要么长成一个混账,要么长成一个变态。
沉默中,要么毁灭,要么爆炸。都是注定了尸骨无存的惨烈。
何况,花圃里还埋了那样多“沉默的火药”呢?
真是高明的手段!
这才是真正的宅斗高手呢!
君玉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这个小院的一举一动。
除了读书和动笔,她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就是动笔,写下的东西里,真正能点出自己心境的句子都在搁笔之后就烧成了灰了。
能被保存下来的,都是能拿出去给人看的东西,能表明自己“不爱修炼,不学无术”的东西。
常惧鲁莽身先死,步步薄冰步榛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伪装做戏的天分。
人的潜力啊,在命运和环境的逼迫下,常常能让人大吃一惊!
又是八月,去年的八月,她还和君晟一起,呆在荒远的小山村。今年的八月,她孑然一人,坐在有毒的花香里。
天音阁的弟子入门三年之内,不得外出。君玉只能从君晟偶尔送来的信里得知一二他的消息。
她宁愿一个人这样等待着君晟的手书,也不曾想过去见楚府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兴趣知道他们的情况,朝华姐妹也从来未说。
她知道,楚天行交代过,不许下人议论此事。
“小姐,君公子的传信符来了!”朝华走进来,轻声道。
“哦?”君玉放下手里的玉简,接过来。
这或许是这种让人窒息的日子里,除了书画和玉简外,唯一让人感觉到心暖的东西了。
君晟的双灵根资质不错,他拜了天音阁以为炼器大师为师。
他的信不长,言辞很小心的避开了诸如“历练”、“修为”等这些敏感的词汇,口气轻快,说的尽是一些玩笑事。
君玉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回信也是一般,报喜不报忧。
知道他过得很好,就已经足够了!君玉安慰自己道。
她其实在庆幸,庆幸他的离开。至少,离开了,就不会受自己牵累。她也不想他知道,他眼里曾经善良单纯的妹妹,已经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把做戏伪装当做家常便饭的人。
她答应过君晟,不会让他后悔当日的离开。
可若是他知道,她成了如今这个模样,真的不会后悔么?
君玉想到这里,微微笑了笑,仿佛天幕之上半弯苍冷的月,用属于小女儿家的语气回信。
真正的悲伤面前,你是哭不出声,流不出泪来的。
从什么时候起,她连伤心的感觉都不曾有了呢?她随时都可以笑,也随时都在笑,笑的如出水的莲花,仿佛这一捧雪色就能掩盖的了荷叶底下的淤泥色。
都说无情才敢深入戏,这入戏深了,是不是终于也要成为无情人了呢?
这时候,她还不曾意识到,当你在一个人面前带上面具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开始渐行渐远了。
时间和距离,本就是这世间最让人无奈也最无情的东西。
这正是:
多少无奈终一笑,万般寒霜一笔寥。
有情人苦无情事,炎凉世间情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