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复工后接的第一份活,我和小白得尽可能保持平静,这个时间段和以往不同,相对来说会比较敏感。
毕竟,大过年的谁都不希望自己家有人去世。
也许会有看客老爷问,做出一副伤感些的表情,不是更能体会雇主么,为什么一定要不悲不喜的平静呢?
以前跟我师父出去拉尸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在别人家遇见了个挑刺的,骂了我一顿,说我一瞧就是装的,大过年我家也死人了还是怎么的,哭丧着个脸,气谁呢?
我无奈了,后来请教了师父才明白,特殊节日家人去世,这些雇主的情绪会比正常日子还要敏感,俗称玻璃心,看不了一丁点的非比寻常,他们会觉得是这个世界在针对自己。
谈不上这些雇主多可恶,毕竟亲人去世了,换作是谁都会很难受,理解万岁吧。
这一次,我们来到的人家不算穷,住在高档小区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最少也是小康生活,只是可惜,家里的顶梁柱倒了。
路上,小白跟我聊完了私事,特意掏出手机看了下具体的信息,正主名为左师,今年三十二岁,死因是车祸,主驾驶的他死了,副驾驶的妻子却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本来这种横死活不应该由我带着小白这个半年工龄的新手去接,可没办法,赶上了过年,入殓师轮休,现在在岗的只有两组,人手紧张,便只能我们去了。
不过,这似乎是个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工作,左师是前两天出事的,当时是卢伟和他搭档郑付拉回来清洗的尸体,后来又送到了雇主家里举办白事,直到今天下午才通知殡仪馆拉尸火化,然后我和小白就到了这户小区的楼下。
他们和平常人家一样,在小区的空地上摆了灵堂,祭奠逝去的亲人,而现在,一切都已结束,等我们赶来的时候,灵堂里人不算太多,我能看得出来,为首几个岁数大的应该是正主的父母长辈,还有一个同样三十来岁的女人,大概是正主的妻子,也就是这次的雇主——庆希。
“来了啊,左师就在里面呢,麻烦两位了。”
这个女人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没有哭红双眼,也没有要死要活,反而平静到诡异,见我们进来了,只是简单的笑了笑,好一个温文尔雅的贤妻良母。
我和小白对视了一眼,因为下车时提前戴上了口罩手套,这会我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便只能点了点头,沉默着向灵堂里走去。
比起庆希,他们家的长辈就要正常许多了,个个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双眼红肿,虚弱的不行,见我们就跟看见了死神一样,大喊着不要带走他们的孩子,他还年轻,他还没死。
这种英年早逝,亲人极力挽留的情况,我在过去遇见了很多次,甚至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好像是我杀了他们的孩子一般,可事实就是如此么?
当然不是了,我只是一名殡仪馆的入殓师而已,清理尸体和拉尸,是我们的工作,也是为了让逝者体面的离开,所以每当这时,正主家里总会有一两个头脑清醒的人站出来,配合我们的工作。
而这次,当然是那不悲不喜的雇主庆希出演这个坏人。
她极力的劝说长辈们冷静,入殓师不是杀人凶手,左师已经死了,就算上帝来了,左师一样已经死透了,这是没法改变的实事,是命,得认。
这话让灵堂中的长辈很难过,他们咬牙切齿,问庆希是不是早就盼着左师死了,自从左师去世到现在,她庆希没流过一滴眼泪,没皱一下眉头,就好像死的是陌生人一般。
再怎么说,他俩也结婚了七八年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庆希这样,就和那家养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很难听,如果我是庆希,肯定会不乐意,可真正的庆希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认认真真的听着长辈们的怒斥,随后和我们一块把左师搬到了灵车里。
“我可以和你们一块去吗?”开车之前,庆希望着车里的我们,依旧是不悲不喜,“到了殡仪馆也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想和他们一块,你也听见了,现在整个家里的人都在针对我。”
我叹了口气,她也确实够难的,丈夫去世,按理来说,她应该是最痛苦的那个人,现在却要被一群人追着骂,原因竟然是她不会哭,真够讽刺的。
于是我点了点头,让她从车后门进来,坐好后,开车驶出了小区。
“你们会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不会流眼泪,或者说,平静的有些可怕。”
庆希的话让我和小白来了好奇心,于是小白替我安慰道:“姐,有很多人经历打击以后,可能会变的有些……异常,我们常说节哀顺变,可实际上,没谁能立马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觉得,我不爱他。”庆希坐在后面,有些愣神,“我丈夫去世后,我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哭不出来,心里总是很平静,我也想当好一位妻子,哭的死去活来,可我做不到,这让我很困扰,尤其是我们家的长辈们,他们不会就这么放过我的。”
“那你会有其他的情绪波动吗?”小白是女人,这种话题,她比较方便,我只管安心开好我的车,“生气、绝望之类的。”
“没有,老天爷夺走了我丈夫,也夺走了我所有的表情,我似乎不会再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了。”庆希犹犹豫豫,转头望了一眼丈夫,他安详的熟睡着,“我是不是根本就不爱他?”
说着,庆希回想起了自己刚醒来时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输着液,身上穿着病号服,周围还有几个亲戚朋友。
她明白,出事了,就算是头痛欲裂,她还是能回想起来,她昏迷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一声巨响传来,玻璃震碎,她与丈夫左师弹射而出,因为有安全带,都被紧紧勒在了座位上,她撞在了安全气囊中,可她丈夫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头栽在方向盘上,随着汽车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于是她问朋友们,左师怎么样了,朋友们悲痛交加,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庆希,要坚强的生活下去,很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在这世界上会很难,但她还有长辈亲戚朋友们呢。
从那时起,庆希就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她心里很平静,只是一言不发,拔掉了自己手上的针,去看了左师。
他被撞的面目全非,没有一丝好地方,和记忆力那个干净整洁,不掺杂一丝污垢的左师格格不入。
其实直到那时,庆希都不觉得左师死了,她完全就没搞懂死亡的含义,有些时候,一个人突然从我们身边消失,我们不会立马不适应,反而会逐渐开始发觉到对方离开后的诸多不同。
庆希就是如此,她在左师的床前坐了许久,离开时还被一个保洁大妈撞上了,她想怒斥大妈,想去和她理论,甚至还想好了去医院投诉她,跟踪她,找到她的家庭住址去泼一桶油漆。
可现实却是,她忍住了,没去找任何人的麻烦,孤身一人,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圈,最终回到了病床上。
那一天,她出院了,回到家后,面对着冷冷清清的屋子,她愣愣出神,有那么几丝不现实的感觉,可却不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随后,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她的公公婆婆,他们叫庆希过去吃饭。
左师是独生子,公婆也住在奉北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之中,有着各自的工作与生活,好不容易熬到过年,大家本应该和谐美满、热热闹闹的,可现在,桌子旁的几人,相顾无言,只是各自坐在那里,看着桌子上空荡荡的碗筷。
原来啊,公婆根本就没做饭,老两口像没了魂一样,眼神寂寥,缓了许久,他们这才开口。
说过的话,是那些在曾经讲了十七八遍的老故事,他们尽可能的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所以聊了很多其他的话题,可每次都会不由自主的聊到左师头上,聊起他儿时的糗事、聊起他上学时情窦初开,早恋的故事、甚至还会聊起前两天,他答应父母,今年会努力让他们抱上孙子……
不知不觉间,老两口双眼通红,他们相拥哽咽着彼此安慰,说日子还会继续下去,他们要坚强,不能让九泉之下的儿子担心。
可是呢,坐在桌对面的庆希不这么想,她有些矛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是傻愣愣的望着手里的手机,不知为何,她总是会多想很多,她想掀了桌子、砸了手机,她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座城市,可一切都只是想想罢了。
犹豫许久,庆希开口了:“爸妈,你们只是在为你们自己烘托气氛罢了。”
这话让公婆难以置信,他们质问庆希,为什么她不会难过,庆希不言不语,听着公婆的说教,最终不欢而散,离开了这个左师儿时的家。
离开之前,庆希的公婆很生气,指着她的背影大叫着,说被车撞死的人应该是你庆希,如果我儿子左师还在,他会为你痛哭流涕,而不是像你这样,当一个没有感情的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