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三十二已经吃了安魂丹,可她道行根基碎裂,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调理,我也不好去刺激她,便随便扯了个慌,说长生也吃过了。
三十二从不怀疑我的话。
听我这么说,她松了口气,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闭目凝神。
又安慰了几句话,让三十二完全放下了心,我就离开了屋子。
也不知为何,我刚关上三十二的房门,就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有些站不住。
这种感觉从未出现过,比我在大学时喝的不省人事还要难受。
原本我还想扶着墙走两步,可接下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波比一波更凶,让我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一头栽倒在地,没了意识。
我好像睡了很长很长时间。
在这之中,我做了好多梦,大多都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个梦,我印象深刻。
那便是老姜头。
他还跟我刚见他时一个样,坐在一把破摇椅上,时不时喝两口池中之水,还挺享受。
这个梦其实挺有意思的,老姜头的腰间有酒壶,响马鞭、池中之水和引路灯笼,我竟然也有,坐在一块,就好像两个时代的收池人,跨过时空,相聚在此。
他也不着急,拿起酒壶跟我比划了一下,我心领神会,与他碰了个杯,喝了口池中之水。
原本遇上这么多的事,加上长生的下场、三十二的未知,我还挺闹心的,这回难得见到我这没半点师父样的师父,我也不闹心了,反而心情舒畅了不少。
“我……”就这样沉默僵持了一会,我最先挺不住,开口道,“我这边的事,有点棘手。”
“我都知道了,红娘在阴间和我说了。”老姜头面色不改,淡淡道,“小中子,自始至终,我都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后生,可以托付,直到现在,你依旧如此。”
“可是我没能保护任何人。”我苦笑了一下,就连酒壶中的池中之水都有些苦涩,“最刚开始是街上的那些猫猫狗狗,后来是邱瑞祥一家,再后来是长生,还有地窖里那么多陶罐。现如今,三十二的情况不太乐观,林虎在外,除了王景和舒善,我的堂单已经名存实亡了。”
“屁话。”老姜头哼哼了一下,问道,“你咋样了?”
“还活着。”
“那不就是吗。”老姜头放下了酒壶,从衣服兜里翻出了烟点上,“我走以后,红娘这丫头,把你们都逼得太急了,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压力这东西,多了也不是啥好事。”
我叹了口气,知道堂单会落得今天这副下场,和红娘的压力没有关系。
或者说,如果我们可以听红娘的,刻苦修炼,说不定现在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
“老姜头,我经常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那地窖里苦苦挣扎,祈求我给他们个痛快的亡魂们,被我一把阴火烧了个魂飞魄散,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换做是你,你也会这样做吗?”
老姜头长长吐了个烟圈,眼神混浊,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中,不言不语。
我静静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老姜头的回应。
“准确来说,我也没遇见过这种情况。”老姜头喝了口池中之水,继续说道,“咱们当收池人的,善恶都由自己来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这世间大多事,都没法分出个善恶来。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真正的恶人不能说没有,但是很少。咱们收池人呐,要根据自己的判断区分善恶,不能被周遭环境影响,哪怕是出马弟子,哪怕是我。”
“至于这次,我没法评价你的选择到底对不对,要是换作其他收池人,可能也会有不同的选择。可至少,你没做错什么。”老姜头的语气很是肯定,不容置疑,“那帮挂马旗的小家伙们,和他们师父一个样,太过死板,这是他们与你最大的不合,与地窖那些亡魂没关系。”
“再往前看,在我那个年代,我做的每件事,难不成就都是对的吗?”老姜头苦笑了一下,“要都是对的,为什么我会活的如此窝囊呢?为什么你林之中,会如此矛盾呢?”
我望着老姜头,他已经去世很久了,如今的梦里,是我夜有所思也好,是老姜头特意从阴间过来看看我也罢,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他在告诉我,不论我怎么做,我都会觉得自己错了,都会难受,会自责,这就是个恶性循环,是我不得不经历的成长。
最重要的是,我问心无愧。
我可以摸着我胸膛那颗良心,告诉自己,如果再回去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我恍然大悟,老姜头笑意吟吟,我们二人在这个似梦似幻的地方喝着酒,聊了很多,像真正的师徒一样,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姜头站起了身,拍了拍我肩膀:“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小子,好好活着,别像我一样窝囊,就够了。”
见他提着引路灯笼想走,我忍不住问道:“老姜……师父,你不会怪罪我吗,我把收池人的名声搞得更臭了,咱们永远也翻不了身了。”
“无所谓,这些身外之物,你别看的太重,没必要。”老姜头嘿嘿笑着,甚至想都没想,直接回答道,“收池人向来不喜束缚,无拘无束,那才是咱们的真谛,至于那些自命正道的伪君子,愿意怎么说,随他们去吧。”
得到老姜头的肯定,我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我没有错,一直都没有错,我在走独属于收池人的道,而不是出马弟子的道。
梦境里,老姜头佝偻着身子,紧了紧身上的破烂衣服,抬手一鞭抽出了个空响,抽碎了遮挡在身前的片片迷雾。
“马鞭引灯照阴魂,池符池水唤清身,阴阳二界打此过,是非善恶收池人……”
老姜头声音浑厚,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提醒我。
总而言之,迷雾渐渐包裹住了老姜头的矮小身影,就连引路灯笼的火光也逐渐消失不见。
只有这首名为“收池人”的诗,绵长悠远,在我耳旁回荡,久违离去……
我睁开了双眼,发现我正躺在某家医院的床上。
身旁是熟睡着的阿龙和江菲菲,俩人一左一右守着我,让我心里很是温暖。
我晃了晃脑袋,这才发现,我的双臂被绷带包裹的严严实实,后背很是疼痛,下半身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一愣,试着挣扎了几下,下半身仍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个发现吓得我冷汗直流,忙忍着胳膊上的疼痛,掀开被子,却看见了完好无损的双腿。
我咽了咽口水,轻轻推了推一旁的阿龙:“阿龙,阿龙,醒醒。”
阿龙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见我醒了,他先是一愣,又是大喜:“太好了老林,都睡了四五天了,你可终于赢了。”
“先别扯那屁话,我的腿怎么回事,我怎么没有知觉了?”
见我一脸严肃,问他如此敏感的问题,阿龙欲言又止,转移话题道:“你刚醒,身体还没恢复,有些特殊症状很正常,过一阵子就好了,对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饭啊?”
“我的腿怎么了?!”
我瞪着阿龙,心中莫名有些怒气,以至于没忍住,喊出了声来。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可我还是不想承认,我老是觉得,我不会这样的,我命大,怎么可能会落得如此下场呢?
“你脊椎严重受损,压迫了神经,下半身瘫痪。”我的怒吼吵醒了江菲菲,她很冷静,索性也没瞒我,直接开口道,“听医生说,是不可修复的。”
江菲菲声音不大,传入我耳中却是一道晴天霹雳。
下半身瘫痪?我吗?
我是和蒋方盛化成的骨狼战斗时伤到了脊椎,可那会我还好好的啊,为什么现在不行了,那医生是不是误诊了,我肯定没事。
我咬了咬牙,深呼吸了两口气,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
可平常行动自如,听话的双腿,今天却跟灌了铅一样沉,我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却还要带着它们。
不论我怎样努力,我就是站不起来。
“老林,你先歇歇。”见我情绪有些失控,拼了命想要爬起来,阿龙赶忙过来扶住了我,“我也觉得医生说的话都是屁话,但你还有其他伤呢,先把身上的伤养好了,腿的事,咱们慢慢来,我相信你肯定还能站起来,就是时间问题。”
他说的诚恳,我却听不进去,一丁点都听不进去。
于是我一把推开了营养不良的阿龙,使劲的折腾着,想要从病床上下来。
这个以往只需要几秒就可以完成的动作,今天我做了半个多小时,以摔在地上告终。
终于,我认命了,心如死灰,由阿龙和江菲菲搀扶着,躺在了床上。
他们好像还说了什么话,可是我听不清了,我就是觉得,没意义了,一切都没意义了。
原来我也是抱有侥幸心理的。
之前和蒋方盛以命搏命,我只会觉得,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
可是现在残了,这种生不如死的事实落在了我的脑袋上,却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连走路都办不到的废物,我该怎么活着?我年迈的父母怎么办?我的下半生怎么办?
原来,不光是长生三十二,我也得到了属于我的那份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