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师兄?”
清冷柔和的女声在密室里回荡,轻轻慢慢,带着些许的疑惑。
顾白水站在原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安静无声沉默不语。
枯瘦的老者背对着自己,头顶的那株藤蔓已经爆开,软趴趴的垂落了下去。
而从声音传来的地方,是那具尸体的前面。
那个……被顾白水亲手砍下来的花朵里。
少女的声音,顾白水很熟悉。
或者可以说,她的声音是顾白水前半生在禁区山里,最耳熟最习惯的声音。
大师兄性格沉闷,少言寡语。
二师兄性子跳脱,胡言乱语。
山里只有小师妹的声音,让顾白水不会厌烦,也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很久很久。
在两个人年岁都不大的时候,师傅让顾白水去山门口捡一个师妹回来。
顾白水就磨磨蹭蹭的走到了禁区的山林外,寻到了一个起初不怎么爱说话的小丫头。
他捡到了自己的小师妹。
一个看起来挺好看,也不吵不闹的小丫头。
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
家里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头子总是说自己很忙,不知道忙什么,没时间理他们。
于是师傅就让顾白水给小师妹授课讲经,把“带孩子”的责任丢给了顾白水。
最开始的时候,倒是也没什么。
顾白水没什么耐心,带着自己这个捡来的便宜小师妹,也是敷衍了事,心不在焉。
不过那时候的姬絮,也是一个很疏离很文静的小丫头。
她能照顾好自己,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一两个人的生活。
所以那段时间的禁区山里,
师傅分了两个相邻的山头。
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一座山头上切磋道法,对骂撕扯,友好交流。
顾白水和小师妹在另一座山头沉默寡言,互不相扰,相敬如宾。
一座山头很吵,偶尔会响起某个二师兄在深夜里的叫嚣和惨叫。
一座山头很静,年岁不大的少年和少女,坐在同一棵老树的树荫里,发着各自的呆。
“小师妹有些老成,没什么年轻人的活力。”
这是十几岁的时候,顾白水的想法。
那时候他是一个干净温润的少年……天天坐在树荫里,品着茶看日出日落,活脱脱的一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做派。
其实顾白水很没自觉,他这个三师兄在那个姬家小丫头的眼里,也是一样的古怪懒散。
这样很好。
顾白水和姬絮都觉得很好。
年幼的两个人好像在初见的时候,就有一种微妙的契合和默契。
他们能习惯彼此的存在,也能感觉到一个合适的线,不会打扰对方。
就像是两股冷水交汇在了一起,但最终分离的时候还是会保持着自己的温度。
顾白水不在意自己的树荫里多出了一个坐在地上的小师妹。
因为这个小师妹很安静,一点都不吵。
清风拂过,夏蝉不鸣。
疏离的少年和冷清的少女,总是会在同一棵老树的树荫下看向不同的远方,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新来的小师妹很懂事啊,做师兄的很是欣慰。”
那段宁静的时光,顾白水后来还总是会有些莫名的怀念缅怀。
他甚至有些想念和自己“还不熟”的小师妹,彼此之间有生疏的距离感。
因为不久后,自己这个捡来的小师妹,就逐渐开始变得有些…黏人了。
“师兄~”
“师兄?”
“师兄啊?”
“大师兄二师兄……你俩见过我师兄吗?”
眨着眼睛的小丫头在山林里驻足,声音软软糯糯,脸颊礼貌温和。
却她在说话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把“师兄”这两个字当逗号用。
小师妹有三个师兄。
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但“师兄”这两个字成为了顾白水的专用词。
传言中,姬家的小公主是一个性子很清冷的人。
不管是对姬家同族还是禁区外人都一样,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和平淡的态度。
所以顾白水觉得小师妹有些黏人,其实也不准确。
她不粘任何人,也不会跟在一个人的身边,只是对倒霉的三师兄比较随心随意而已。
有时候小师妹闭关修行两三个月。
出关之后就会在夜里拆了顾白水洞府的门,然后自顾自的在那棵熟悉的树下惬意的睡上一觉。
大师兄偶尔会问顾白水,小师妹有没有出关。
顾白水也会习惯性的摇摇头,他不用去问,因为自己家的门还是完好的,顾白水也没听到身后突然传来那句熟悉的“师兄~”。
这两个字,顾白水的耳边已经响起过很多次很多次。
应该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两个字,也应该不会有人比她更自然的脱口而出了。
密室静谧。
幽蓝色的薄剑轻轻的抖了一下。
顾白水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缓慢的抬起了眼,目光深邃澄明的看着老人的背影。
瞳孔深处明暗交织,复杂难辨。
声音从花里传出来的。
但花只有这么大,里面总不可能藏下一整个小师妹。
他很希望是有什么鬼东西模仿了小师妹的声音,来扰乱自己的心智。
这样的话,
顾白水就只需要把那东西从花里面揪出来,然后砍成一千块,砍成肉末就行了。
小师妹还是平安无事,躲在圣妖城的某个角落,安安静静的等着自己带她回家。
就像是第一次在禁区外相遇时那样。
顾白水是可以不问为什么师妹那晚要偷袭自己的,落鼎引雷。
他不是一定要一直聪明下去,偶尔也可以糊涂一次,让小师妹骗自己一回。
毕竟顾白水这么多年都没什么朋友。
小师妹,也算是唯一的一个了。
可如果……这都是姬家的阴谋和算计呢?
如果小师妹也是姬家计划里的牺牲品呢?
如果姬家为了把不死药和圣人躯体合二为一,熔炼成一种扭曲的生命怪物,然后丧心病狂把小师妹的意识塞了进去呢?
自己又该怎么办?
自己这一剑下去……到底是砍断了什么?
顾白水的眼帘被阴影笼罩,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了一丝奇怪的异样,就像是怕要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有点儿累,有点儿很罕见的……退缩。
嘴唇微动,视线轻轻闪烁。
顾白水慢慢的移开了脚步,一步步的走向了老者的对面。
但他从来都没有走得如此缓慢过,短短几步,好像走了很久。
他希望那朵花里藏着的,不是一张很熟悉很好看的脸。
如果小师妹有一天会死的话,顾白水应该会悲伤一段时间。
今天他还没准备好迎接着这份悲伤。
他也很抗拒别人把自己还没准备好的事情强塞给自己。
拾圣会和姬家的老东西啊……
路不管走的多慢,总会走到尽头。
顾白水最终还是绕过了枯瘦的老者,走到了那朵凋零的血花面前。
花瓣和血水散落一地,浸染在了一起,有一种凄然的妖异。
顾白水眼帘微动,透过柔软的花瓣,隐约看到了藏在花里那半张白皙的小脸。
很精致……很熟悉。
她张了张嘴,洁白的牙齿上染着红色血水。
“师兄,是你吗?”
顾白水身体顿在了原地,沉默无言。
他的脸色渐渐复杂了起来,有些怅然也有些无奈。
“喂?喂?听得到吗?师兄?”
顾白水揉了揉头,扯了扯嘴角。
“你搁这儿……打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