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正是同行村民今晚歇脚的地儿。
瓦罐碎裂的动静,在黑夜中变得格外刺耳。
其中还夹杂着乱哄哄的咒骂声。
是成年男子才有的声调。
然而——
那群上杨村的村民中,连年满十岁的男童都未见一个,更别说正值壮年的男性。
谢蕴手中菜刀,已不再去劈一路丛生的荆棘。
她朝声音传来的方位投去了目光。
因为她已经想起来,今日被东林郡拒之城外的百姓之中,是有那么一些青壮年的。
当谢蕴踏足村民的休息地,看到的却不是男子,而是东倒西歪的‘帐篷’,还有忙着收拾这片狼藉的妇人。
那些年幼的孩童,正无措地杵在边上,噤若寒蝉。
谢蕴将视线落在火堆旁。
那里确实有一个被打碎的瓦罐。
“恩公怎么过来啦?”
谢蕴回了头——
在她身后,是个方脸的年轻妇人。
谢蕴对这个妇人有点印象,倒不是对方长得多好看,而是她好几次瞧见对方在赶路时一带三,一个老人外加两个孩子,一路行来,愣是都没被丢下。
“我刚巧路过,听见这里有人在争吵。”谢蕴开门见山。
“方才确实来了几个人。”
妇人道:“也算不上争吵,他们就是想借点粮。”
谢蕴目光逡巡一圈,确定没少什么人,才又看向妇人:“既然是来借东西的,为何打碎你们煮食物的瓦罐?”
妇人微张嘴,似是想解释,却也清楚自己的理由没有说服力,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杨氏的出现拯救了她:“恩公不必为我们忧心,能借的粮,我们方才都已交予他们,他们并未再为难我们。”
杨氏是被儿媳搀扶着过来的。
“他们跟你们动手了?”谢蕴注意到杨氏袖口处的泥土。
杨氏儿媳作答:“他们想要我们那几辆板车,阿娘没应,上前阻拦时不慎跌了一跤。”
“只是手掌心有点擦伤。”杨氏也道:“恩公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蕴才点头,余光就瞥到江主任带着哑奴往这边来。
江箬瞧见自家女儿,倒不惊讶,也说明来意:“听见一些声响,便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让夫人费心了。”杨氏恭敬地俯身。
也因为江主任的到来,杨氏多透露了一句:“来借粮的,是邻村的几个乡民,他们离开珩阳县时走得匆忙,未准备足够的口粮,我已让大家拿出一半的粮食,想来足以支撑他们一行人抵达樊城。”
方脸妇人跟着点头:“那李珙虽然为人有些霸道,但他阿姊嫁到了我们上杨村,与我们平时素有往来,也算得上亲厚。”
谢蕴想的却没有这么乐观。
回去的路上,她跟江主任提了自己的顾虑。
乱世之下,弱者并不能得到同情,只会引来豺狼的觊觎。
她不知晓那李珙是不是豺狼,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对方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取走一群老弱妇孺身上近半的口粮,绝对不是个善茬。
“我怕他不会就此收手。”谢蕴道。
江主任伸手,拨开了挡路的半人高野草:“那你也应该看出来,她们这般轻描淡写地讲述被抢粮的事,是不想将你卷进来。”
“我知道。”谢蕴并非傻白甜,她是个纯正的白切黑:“倘若他真盯上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一辆青布马车,在寻常百姓的眼里,等同于现代人看法拉利。
更何况是在这种特殊时期。
有马车作为代步工具,逃命都能多上几分生机。
再不济,这马还能杀来填饱肚子。
“东林郡驱赶百姓,等于变相将这些百姓往死路上逼,有时候,道德防线的崩塌,只需要一根稻草。”
江箬说着,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女儿,“所以,接下来的一路上,要做好应对各种意外的准备。”
对上江主任认真却温和的眼神,谢蕴郑重地点头。
随后,江主任伸出了右手。
谢蕴默契地抬手,掌心一阵坚硬的冰凉,借着月光看清是一把手术刀,江主任又叮嘱:“这刀可以切割除骨头之外的任何人体组织,小心收着,不要划伤自己。”
手术刀虽锋利,却不如菜刀来得趁手。
谢蕴给手术刀缠上布条,又用菜刀削了几根细树枝。
就在谢蕴半蹲着攒简易版‘箭矢’的时候,一颗尖嘴猴腮的脑袋从草丛后探出,不过片刻工夫,再次消失于这片夜色之中。
这一晚,在削树枝的不止谢蕴。
唯一的区别,应该在于树枝的最终用途上。
树枝才扎穿斑鸠那拔了毛的柴瘦躯干,一道矮小身影也跑近,不等旁人询问,他就将自己的所见一股脑儿吐出:“那神箭手确是个黄口小儿,二姐没骗三哥!”
被唤作三哥的男子,二十岁上下,一身半旧的短打衫,他握着串了两只斑鸠的树枝,正坐在几人之中,闻言,掀眸看向小个子:“都瞧清楚了?”
矮小男子蹲过来,一边用火烤手一边继续道:“那黄口小儿不过十一二三,身边只有一老仆、还有一肥汉,又有女眷三人,与二姐所述并无出入。”
“可有瞧见他的弓?”
“不曾!”
矮小男子回忆:“被他随身携带的,是一把豁口的菜刀。”
话音才落,边上传来一声婴孩的咿呀学语。
李秀娘搂着八月大的儿子,听了弟弟与几个同乡的筹谋,想说点什么,可当她瞧见弟弟脚边那几小袋粮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不是弟弟,她和儿子早就死了。
就像那些冯家人一般。
况且弟弟也说了,只是要粮还有马车,并无伤人之心。
可是……
他们真的会甘愿把东西交出来?
“要不,趁他们熟睡时动手!”有人低声提议。
“可二姐不是说,那黄口小儿箭术出众,不惧白天黑夜,我等夜袭,稍有不慎就会落到那些骑兵的下场!”
“他再厉害也就一人,难道还能同时抵挡我等四人的出手?!”
一时间,争执不下。
几人不由得去看一直未出声的李珙。
火光摇曳中,李珙将手中烤好的斑鸠递给了矮小男子,他的声线,一如他此刻的面色,阴晴未明:“送去给后头的吴四,顺便替我问问他,可愿与我再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