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在这里。”尹向荣啪一下点着烟说道,他没有看罗椿春,眼睛投向别处,最后落在了墙角上。
那里有只黄豆大小的黑蜘蛛,肚脐眼里吐着一条银线,速度均匀地从房顶吊下来,落到地上,慌里慌张地爬进了墙缝。
罗椿春嘴唇微撅,徐徐喷出一缕青烟,眼皮依然低垂,眼角却向上竖着,一件藏青色的上衣衬得她白皙的脸像是凝着霜,冷冰冰地不想表达什么。
到让尹向荣觉得尴尬。
他本来想坐在她这一桌打麻将的,罗椿春不给他好脸色,他不想当着众人丢了颜面,双手插裤兜里走开,顺便坐在了隔壁的桌前。
张广胜把茶杯端过来,笑得佛爷一般,捡了好听的话奉承尹向荣,安排了三个有头有脸的人陪他坐下,麻将翻得稀里哗啦响,尹向荣叼着烟目不斜视,专心搓起了麻将。
他手气并不好,连着输了几局,乐得掏钱,跟着别人讨论江湖上的逸闻趣事。
一直到近十点多,张广胜叫了对面饭馆里的驴肉,烧了一大壶滚烫的黄酒,言明今晚他请客——说这是沾了同达煤矿何老板的光,众人拍手称快,净手吃肉喝酒,罗椿春退到门边,被另一个女人瞅见,赶紧去拉她,她拒绝了。
“今晚得早些回去,他不在矿上,说了让我看着点。”
罗椿春声音婉转,普通话里夹着川南方言,一脸固执。
“他不在刚好,索性住镇上得了,咱姊妹几个说说心里话,岂不更好?”
拉她的女人刻意挽留,而罗椿春不听,她推门出去,门里扑来夜风,有着煤渣子的焦味。
尹向荣掩饰着失望,从镇上到煤矿不过三四里地,罗椿春胆量不小,一个人竟然敢走夜路。
“奇了怪了,姚麻子的婆娘平常走得晚得很,偏偏今晚走得早,八成是和小白脸约会去了!”
罗椿春一走,关于她的闲话立马响起,男人女人说起这种话题自然兴奋,有人说给罗椿春十个胆她也不敢找小白脸,姚麻子早说过要是她胡来就挑断她腿上的筋!
“那倒也是,你们没看她身上的伤,全是姚麻子掐的拧的烟的,还有烟头烫的,他娘的,这婆娘够遭罪的!”
有人开始咂舌,发出一片咦咦咦啧啧啧。
“依我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有钱一个贪财,怨谁?姚麻子有了岁数,眼见得不行了,不掐不拧不咬拿啥出力解馋?”
说者不怀好意笑起来,一屋子的人跟着笑起来,唯独尹向荣没有笑。
他借着解手出来,对张广胜放话:“要去澡堂子泡个澡,就不陪他们了!”
张广胜一听忙说你忙你的何老板,年轻人嘛……不去泡澡堂子那不憋坏了身子。
尹向荣知道他话的意思,没有解释,匆匆来到街上,钻进车里发动车子,车灯在镇上晃出一道明亮的云雾,一路疾驰,终于在盘山道的第二个“之”字路拐弯处看到了罗椿椿春的身影。
而向前一百米就是同达煤矿和兴海煤矿的岔路口。
车缓缓停在了罗椿春的前面,尹向荣从开着的车窗里喊道:“你咋一个人走夜路?不怕狼把你吃了吗?快上车,我送你到矿上。”
他的声音洪亮,在黑夜里荡出回声,罗棒春万没想到他会出现,怔了一下,淡然说道:“不用,我走上去,马上到了。”
尹向荣知道她会这样说,他下了车,从车前面堵在了罗椿春。
“你怕我吃了你啊。”
“狼都吃不了我,你又不是狼。”
罗椿春说完想要绕过去,尹向荣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犟得很,你以为人人都像姚麻子一样坏吗?走,我送你!”
他手劲用力过猛,拽疼了罗椿春,她有些恼怒,嚷道:“你走你的,管我干嘛?放开我!”
尹向荣不理睬,将她往车上拖,罗椿春彻底怒了,挣脱不得,被她推搡着按在副驾上,砰一下关上门,她想跳下车,无奈尹向荣动作迅速,早坐在了驾驶座上发动起了车子,顺手锁上了车门。
“我要下去!”
罗椿春杏眼圆睁,逼视着尹向荣。
他笑,坏坏的,不看她,脚底踩着油门,车子冲到了岔路口突然扳转了方向盘,罗椿春原以为他真的会送自己去兴海煤矿,没料到他调转了车头,车子如一头疯牛向山下直冲下去。
“混蛋,你想干嘛?你疯了吗?停下!让我下去——”
罗椿春发作起来,扭过身子去抓方向盘。
尹向荣眼疾手快,伸出右手一把推开她,左手稳稳握着方向盘一脸沉着。
“你安静点,你再乱动我把你卖到陕北去!”
“你敢!姚麻子会宰了你!”
“他不会知道的,等他知道也找不到你,那边窑洞里光棍多的是。”
“你有种赶紧将我卖了!你要不卖了我就不是你娘养的!”
罗椿春甩开他的手,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抓疼了她胳膊上的伤口,姚麻子前天晚上用绳子捆了她折磨她,下手很重,绳子勒进了肉里,她每喊一声姚麻子用皮带抽她一下,她一哭姚麻子就拿烟头烫她......
现在,尹向荣说要卖了她,她心里的恨如江海决堤,她最忌讳别人说卖了自己,为了生活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做贱自己,她对自己的人生早已失望透顶,她对全世界的男人早已恨之入骨!
尹向荣从她的呼吸里听出了愤怒。
她的愤怒是藏在地核深处的岩浆,汹涌澎湃里四处游走,最终成为无声无息的暗流。
尹向荣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原本的计划是和她“偶然相遇”,现在变成了他主动出手,甚至成了胁迫,这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是粗俗的男人,却不得不动用粗俗的方式面对罗椿春。
他以为自己伤到了罗椿春的心,她会哭,会难过,可是她的脸转向车窗,呼吸渐为平静。
尹向荣将车开得飞快,车子穿过镇子,驶向镇北的公路,仿佛在斗气一样,两人都不说话,车子发出轰鸣,车速没有减下来,罗椿春将头靠在了车座上,她铁了心要看看这个男人唱哪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