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穆行止的父亲穆光带领三军赴临岐关同南坞大军交战,那是的穆光意气风发、骁勇善战,仅用了短短三月时间,不仅收复了失地,更是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攻下了南坞的皇都。
一抹倩影孤零零地站在残破的城墙上,雪白的貂绒披风随风摇曳,乌亮的青丝尽数散开,同这漫天的飘雪纠缠在一起。远远望去,那佳人遗世独立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能踏风而去一样。
穆光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哀怨穿过冰凉的空气直击她的心底。耳边是幽怨的亡国曲调,犹如凤凰泣血。
城破的那一刻,西孓士兵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动,耳边炸开了狂欢的呐喊,是来自他们心中压抑依旧的狂喜一下都迸发开来的呐喊。
就是这一瞬,那弱柳扶风的身影,随着城门被攻破的一声巨响,绝望地纵身跳下城楼。
国都已破,灵女殉身。
被俘的南坞士兵,再没有负隅顽抗的精力。
凌厉的寒风如同千万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划上栖桐的脸颊,落在发间的雪花转瞬就融为一滴冰水。被选为灵女那天,母亲的谆谆教导还在耳边“桐儿,身为灵女,你就是南坞子民的信仰,是他们的神佑,这一生一世都要保南坞一世荣华安康。”
这一世,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身不由己。所谓的神佑和信仰,无非是南坞子民的盲目而美好的期盼罢了。
“无力守护国家安康的灵女,唯有以肉身偿还神灵了!”
这是她听到南坞国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个从小同她青梅竹马的少年,那个曾经许诺她一生幸福的少年,在国破之际,要她殉身告慰神灵!
如果她可以自己选择,宁愿不要做这劳什子灵女,就算是普普通通的农妇,也甘之如饴,只是这辈子也许再没有希望了。
冰凉的泪珠滑落,在白皙的脸颊只留下一道泪痕。
穆光未曾有一丝迟疑,驾马而去,纵身将已然失去神思的栖桐揽入怀中。那是一张足以让天地万物都失去神采的脸,就是洁身自律的穆光难以免俗,心中激起了千万层涟漪。
平都城外挤进惨烈的屠杀,他已经看不到了,视线被钉在栖桐身上挪不开,只能听到自己有力的心跳,在这个血腥气浓烈的罗刹场上尤为明显。
这一战赢得漂亮利落,先帝龙颜大悦,朝中文物百官面前,许诺穆光,“但凡爱卿所求,朕必允之。”
就是穆光要求食邑三城,恐怕先帝也是能答应的。
可就当所有人都羡慕他的荣耀,嫉妒皇上如此厚待的时刻,穆光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要求,“微臣只求灵女栖桐为妻。”
南坞灵女,这个被南坞子民神化的存在,在西孓人眼里就如同妖邪一般,且不论此,就是刚刚结束的那场战役,也明确地表明西孓同南坞的势不两立。
可是,穆光却当着众臣,朝中的文武百官,堂而皇之地求皇上将南坞灵女赐给他。不是为妾、而是作为他的妻子,未来的镇西侯夫人。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当下便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他被南坞妖女迷了神智,可是穆光不在乎。
先帝笑容凝在脸上,眼中幽沉深邃得如同古井一般,愠怒的火苗激活就要迸发出来,可是先帝忍了,他一字一顿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听着尖利骇人得很。“你再说一遍!”
“微臣只求灵女栖桐为妻。”穆光郑重地朝先帝磕了三个响头,每一声都击进所有人的心里。
大殿中再无一丝声响,老镇西侯瞪大了眼睛指着穆光,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捂着胸口,急火攻心晕死在大殿之中。
朝堂之上闹出如此一幕,很快便传遍了京都,同穆光交好的众位皇孙贵胄都不免劝导他三思而后行,而穆光却是被已经坚定了决心。
“世间这么大,你要娶哪家女儿,爹都没意见,唯独南坞妖女不成!”
一句话断了十八年父子情,穆光为了栖桐与镇西侯府决裂。
一时间,世人将南坞灵女魅惑人心的妖邪形象传得神乎其神,就连皇家都对那位叫栖桐的灵女讳忌得很,更别说其他世家贵族了,皆是唯恐避之不及。要说仍与穆光交好的,恐怕也只有楼丞相了。
穆行止出生以后,被排挤的便多了一个。
虽然老镇西侯没熬几年就去世了,家中的兄弟为了这世袭的爵位打得头破血流,只是最后这爵位依旧是落到了穆光这个嫡长子身上。可就是有了侯爷夫人和世子之名,栖桐和穆行止在圈内依旧是遭排挤的。
在穆行止的童年,听得最多的就是。
“穆行止是南坞妖女生的野种,何必怕他!”
“据说南坞人最是邪门,他会不会也会那妖术?”
“穆行止,你竟敢欺侮到堂兄头上,妖女生的东西,果真是没有教养!”
“小杂碎,找你的妖女娘亲去吧,别毁了我镇西侯府百年基业。”
……
起初,他也是会难过的,也会委屈,常常抱着娘亲,哭诉他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可后来,渐渐也就麻木了,就算他再怎么委曲求全,人家也未必看得起他,未必会给他好脸色看,还不如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没有人再敢嚼舌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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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穆行止环视四周陌生的环境,屋子不是很大,可所用之物都华贵非常。檀木的圆桌上,守夜的宫女正撑着脑袋打盹,丝毫没有意识到穆行止的打量。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可是偏又无力得很,索性躺着不再动。
他回忆起白日里的事情,颇有几分自嘲。
自己也是着了魔吧,明知道吃不得花生,却又拒绝不了言笙,宁愿自己受罪,也难以对言笙钟爱的芝麻酥下手。
从太后将穆行止接回了雍华宫起,言笙就时时刻刻巴望着穆行止赶紧醒来,死活不肯回清染宫休息,想守着穆行止却被太后制止,这会儿正在雍华宫侧殿里掰着手指等天亮呢。
“公主殿下,已经寅时三刻了,您还不睡?”红豆伸了个懒腰,她这都一个囫囵觉睡过来了,公主怎么还瞪着眼不睡呢。
言笙是想睡的,可是她脑子里想得事情太多了,错过了她睡觉的时间点,现在就是闭着眼也睡不着了。“红豆,更衣。”
说着便从床上爬起来,红豆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搓着小手十分为难的样子。“这不大好吧?”
虽说公主年纪尚小,但总是姑娘家不是?大半夜的,孤男寡女的,就是没什么,也会被人传出什么来的。况且,在太医院里,她也是听到了穆行止那尴尬的身份的,私心里还是不希望公主殿下同镇西侯府的小侯爷有过多牵扯的。
言笙头脑简单得很,才没有红豆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算是红豆点明了说,她多数还是一笑置之。哪里有这么多忌讳,她交朋友可从来不在乎人家有没有身份地位的,难不成她当了公主,闲云谷那些山沟沟的小姑娘就不是她的玩伴了?
红豆到底还是拗不过她的,只好乖乖地跟在她的屁股后头。
入秋以后,夜里的风凉得很,言笙紧了紧披在肩头的披风,缩着脖子快步走向穆行止住着的风澜居。守在门口伺候的宫女见言笙款款走来,吓得瞌睡虫消失殆尽,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礼。
穆行止朦朦胧胧将要再睡下去时,听到门口有动静,刚用力支起身子来,就见一抹粉嫩的身影走近了。
一股凉风随着言笙推开房门的动作猛灌了进来,浅粉色的收腰托底罗裙飘然而起,腰间悬着的琉璃小铃铛因此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正打盹的宫女因为这一股凉风给冻了一嘚瑟,半梦半醒间,眯着眼睛就要去关门,却未看到眼前的言笙,走近了,才看到那精致的人儿,诚惶诚恐地下跪请安,“参见公主殿下。”
“你先下去吧。”困成这样也是难为她们了。
言笙款款走到穆行止的床边,灵动的杏眼绽放出熠熠生辉的光彩,幸好醒了,不然她得内疚好一阵子了。“大侠哥哥,你总算是醒了,吓死我了。不能吃花生为何不说呢,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该怎么办?”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猝不及防地扑过来,抱着他不撒手,眼泪说来就来。这是第二次毫无防备地就被言笙抱住,穆行止心底有一块正不着痕迹地塌陷下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拍了拍言笙的背,嘴角弯弯,“我什么时候招惹了一个爱哭鬼?”
爱哭鬼?言笙才不是!
她抬起头来,收回了眼泪,可怜兮兮地望着穆行止,“那我不哭了,大侠哥哥不要生病,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花生的。”
被这么一双灵动的眼睛盯着,穆行止哪里还能说出有违她意愿的话来。“我没生气。”
不算宽厚的手掌附在言笙头上,如果红豆没有看错的话,他眼底流露的那种情愫叫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