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殿外。
尹峥直直跪在雨中。
雨水很快打湿他的衣衫,头发变得湿漉漉,雨滴顺着脸庞滑落在地。
看不出是泪水,还是雨水。
晦暗不明的天空愈发阴沉,空中的冷风呼呼吹打他的衣衫,却怎么也吹不动。
梁实站在檐下,望了一眼,眼神中有丝丝不忍,但很快就被隐藏住,回头朝殿内走去。
“老六走了吗?”
新川主紧闭双目,眉头皱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禀主上:六少主跪在殿外,不肯离开。”梁实行礼答道。
新川主一听,刚压下去的火气立马冒了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怒声道:“既然他想跪,便让他跪在那里。”
梁实本欲开口说话,思虑片刻,低着头沉默不语。
其实,新川主心里十分清楚,此事无非是宫门内侍故意放李薇入宫。
那名内侍,是尹嵩的人。
现在已经被新川主处理掉。
也就是说,尹嵩试图利用李薇算计尹峥。
因为尹嵩知道,李薇是尹峥心尖尖上的人,更拿定尹峥会为李薇求情。
更甚的是,宫中突然爆发疫病,和夫人便在被感染者的人里。
目前永春宫内,不准任何人进去,也不准任何人出来。
尽管一切事情的脉络新川主一清二楚,可是他不能让这个罪现在就定在尹嵩头上。
因为他知道,私自制造疫病,传播宫中。
百官的奏折满天飞,尹嵩这个嫡长主的身份,恐怕会在百官心中大跌。
新川主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能接受自己辛苦教诲的儿子变成那般模样,不能接受一砖一瓦亲手建造的万丈高楼轰然倒塌。
他对尹嵩给予了最大的厚望和期待。
他相信在他耐心的教导下,尹嵩的狠厉会用在合适的地方。
然而,尹嵩越是如此,新川主就越需要尹峥这块磨刀石。这个时候,把一切的罪责推到李薇身上,便可保全两人。
于新川主而言,李薇只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手拿起来,又随手丢弃的棋子。
没有半点感情。
跪在雨中的尹峥,十分清楚地明白,如果自己退让,李薇会担下多大的罪责。
她的命就好似空中飘浮的柳絮,在上位者眼中,纵使是六少侧夫人,也可以在悄无声息中定下她的生死荣辱。
在历史滚滚潮流中,所有人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天命难违,不是没有道理。
尹峥在赌,拿自己做赌注。
满朝文武不止会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他们更擅长的是揣测人心,分析局势。
宫中疫病本就生得蹊跷,没有半点征兆,加之与李薇带狗进宫时机如此之巧,治礼司以及部分官员又闻声上奏。
满朝文武不是傻子,天下聪明人多之又多,只是他们想不想罢了。
尹峥要用这一跪,让满朝文武、天下士林知道,他不是一个狠心的人,是一个念情的人,是一个仁和的人。
可是……。
可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新川主对尹嵩的看重。
他死死握紧拳头,盯着冰冷的地面,在风中鼻子有些酸得发疼,眼泪夹杂着雨水滴落在水中,竭力把哭声止在嘴边,嚼碎后咽进肚子里。
他觉得很委屈,心里有恨,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尹嵩的到来。
“老六,又惹父亲生气了?”尹嵩撑着伞,站在尹峥身边微笑着讲道,“李薇不过是一个侧夫人,废便废了,总不至于死的,改日我给父亲说,给你寻处好人家。”
尹峥双手青筋鼓起,抬眸看向尹嵩,满眼冷意。
“听说和夫人此次得了疫病,被关在永春宫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尹嵩没有在意,不紧不慢的说道。
见尹峥丝毫不失礼。
尹嵩慢慢蹲下来,余光扫了一眼四周,近处没有任何人。
尹嵩左手撑在大腿上,笑眯眯地盯着尹峥那双充满狠意的眼睛,浅浅一笑,低语道:“六弟向来不喜和夫人,要是和夫人不幸薨了,想来六弟是不会伤心的,对吧?”
他一副为尹峥考虑的模样,十分柔和地感慨道:“李薇又该如何自处啊?”
“臣弟,多谢嫡长主!”尹峥脸上勉强挤出微笑,艰难地吐出话来。
没有任何逾矩之处,不骂、不打,眼中的恨意反倒收敛几分。
尹嵩摆摆手,拿着新写的字朝钟懿殿内走去。
留下尹峥独自跪在那里,沉重地呼着气,指甲陷入皮肉,鲜血染红了身边的水。
他仰天望去,闭上双眼,任凭雨滴密密麻麻的打在脸上,心底的愁意却愈发浓厚。
儿时念书的诵读场景历历在目。
“专研学艺,修身养性,惩恶扬善。”
“一叩首,愿出入朝堂为民谋福;二叩首,愿饥寒灾荒不再反复;三叩首,愿天下百姓安康顺遂。”
失去精气神的尹峥,闭着眼睛缓缓念道:“一叩首,愿出入朝堂为民谋福。”
“二叩首,愿饥寒灾荒不再反复!”尹峥挺直腰背,抬眸又是少年郎。
“三叩首,愿天下百姓安康顺遂!”
尹峥身上的精气神瞬间回来,甚至有所提升,目视前方,无所畏惧。
没过多久。
尹嵩灰头灰脑的走出来,看见尹峥后却又显得十分得意。
“以前倒是未曾发觉,六弟的心性如此好。”尹嵩停在尹峥旁边,不懈地看向他,开口打趣道。
尹峥微笑着答道:“嫡长主心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口舌之逞。”尹嵩气愤地挥挥袖子,挪开脚步,低头盯着被染红的水,一脸嫌弃的样子,“回去便把这双鞋扔掉,太脏了!”
“恭送嫡长主!”
尹嵩拿着被撕烂的字,缓缓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