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
紧赶慢赶,姗姗来迟的尹岩掀开帘子喊道。
“少主,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等靠近再下也不迟。”驾着马车的贴身内侍苏宁,回过头冲尹岩讲道。
“我自己去。”
“少主!”
尹岩弯腰掀开帘子,拄着拐杖,在苏宁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
他着一身白衣,右手撑伞,左手拿拐杖。
一步一步,瘸着腿朝钟懿殿而去。
距离最近的台阶有七八十米,台阶一共二十九级,用珍贵的汉白玉雕刻制作,上面凿出水平的模纹防滑。
若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汉白玉台阶洁白无瑕,好似白玉。
路程算不上很远,也不算崎岖难行。
可放在尹岩身上,尤其是在阴雨天,左腿由于受凉仿佛千万细针刺骨,每走一步都显得比常人更加困难。
上台阶则更甚。
尹岩左手将拐杖拄在上一级台阶,右脚先迈上去,稳住身形,左脚才往上迈。
斜风吹拂空中的雨滴,飘打在他的衣衫边。
尹峥听到声响,回头望去,看见尹岩艰难地走台阶,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倒,眼里满是关切。
尹岩抬头朝他露出微笑,示意不用担心。
好一会儿过去。
尹岩站在尹峥身边,弯下腰十分真诚的道歉,“六哥,对不起!绿叶是我派到嫡长主身边的人,后面又被嫡长主安排到儒园。所以我事先知道嫡长主想要算计李薇和你,可是我欲将计就计,算计嫡长主。只是,没成想低估了主上的决心。”
尹峥身子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被钉在那里。
尹岩接着说道:“我无意算计六哥,却导致如今的局面。倘若我阻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
说完,他转身朝钟懿殿走了一步。
“七弟!我不怪你。”
尹峥见此,立马开口叫住尹岩,用哀求的语气喊道:“今日是你生辰,回去吃饭好不好?”
尹岩嘴角露出微笑,转身艰难的蹲下,举着伞遮住两人的脑袋,抬头望着伞顶,笑道:“六哥,你看这伞,伞就这么小,雨却这么大,遮不住我们两个人。”
“主上降罪于我,我还可以承受。但你不行,不行的!”尹峥双手握住尹岩的手臂,激动地喊道。
尹岩垂眸,轻声道:“六哥,你应该知道的,自你开府上朝那日起,你和嫡长主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倒下。”
“他们都觉得六哥是磨刀石,可我偏偏不这么认为。谁是刀,谁是磨刀石,还不一定呢。”
“我这么做不是没有私心。”尹岩附耳低语道,“嫡长主坐上那个位置,我们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六哥。”
“六哥,你还记得儿时书堂许下的宏愿吗?”
尹岩回想往昔,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念道。
“一叩首。”
“愿出入朝堂为民谋福。”
“二叩首。”
“愿饥寒灾荒不再反复。”
“三叩首。”
“愿天下百姓安康顺遂。”
“此心何复?唯光明也!我愿意用自己为六哥开路。”
双双无言,沉默片刻。
“七弟!”
尹岩抬眸,有些疲倦的讲道:“哥哥,弟弟累了。”
尹峥闻言,万千言语一句话也无法说出口。
“这把伞,六哥一个人拿着吧。”尹岩把手中雨伞递到尹峥手中,慢慢起身,露出淡淡的微笑,“现在这把伞,六哥可得好好拿在手里,替六哥遮风挡雨。待会儿我出殿,可还要六哥给我撑伞。”
“走了。”
尹岩轻松一笑,仿佛卸下沉重的压力,拄着拐杖转过身,朝殿内走去。
尹峥稳稳握住伞柄,目视前方,心态与刚才相比截然不同,犹如翻天覆地之变化。
这把伞,他得还的。
……
殿内。
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尹岩,放下拐杖作揖行礼道:“参见主上。”
“连一句父亲都不愿意叫吗?”新川主微微眯眼,责问道。
尹岩低着头,从容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主上心中,恐怕君臣在前,父子在后。臣下和主上想的一样,所以,坐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儿子的父亲,只是一名臣子的主上。”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老六求情?”
新川主心底一寒,知道尹岩在讽刺自己不顾亲情。
难道他就不想吗?
坐在这个位置,必然要舍弃一些东西。一切的一切,都要顾及大体,没有什么比大局更加重要。
新川主看着尹岩瘸掉的左腿,发觉这些年来,他确实缺少对尹岩的关心,让尹岩发发气倒也没什么。
数年来他为何对尹嵩给予厚望,也是希望,只要他坐稳这个位置,九子夺嫡的惨剧不会再次发生。
兄弟和睦,四海升平。
只是……。
只是如今,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尹嵩、尹峥势同水火,新川主已然可以预料到夺嫡之争,一定又是一番惨剧。
“我不是来为六哥求情的,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本来就与我有关。”尹岩缓缓答道,“嫡长主底下的侍女绿叶是我的人,所以他让绿叶怂恿李薇带狗入宫,又让宫门内侍故意违背太祖定下的律法,放过李薇且不做任何提醒。这件事情我……。”
“别说了!”
尹岩丝毫不顾拍桌怒吼的新川主,若无其事继续讲道:“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嫡长主算计李薇和六哥,我……。”
“我让你别说了!”
新川主不再控制怒火,双手在桌上找东西,气冲冲的拿起奏折直接扔在尹岩身上。
由于生气,一时之间把手边的茶杯朝尹岩扔去,正正打在他左腿膝盖。
咚——。
尹岩左腿失去控制,猛地跪在地上,发出咚的响声,愣是不曾说出一句叫疼的话。
“主上想让臣下跪着说话,臣下便跪着说话。”
尹岩干脆双膝跪地,接着讲道:“我于是想要将计就计,希望可以借此机会算计嫡长主。”
“逆子!”
“逆子!”
“一个个都是孤的好儿子啊!”新川主捂着胸口,有些喘不上来气。
“主上息怒,身子最是紧要。”
尹岩端着茶水,快速来到新川主身后,抚着背劝道。
“孤以前只觉得,你是少主中心思最单纯无邪的人。性子也和你母亲像,不争不抢、克己守礼、端正持身,从不会有半分逾矩之处。”
“没成想,心思竟然如此歹毒!”
新川主没有喝茶,在梁实的搀扶下急急上前几步,指着尹岩恶狠狠的讲道。
“歹毒!那里有主上歹毒!”尹岩大声反驳道,“整日琢磨着的,不是算计这个儿子,就是那个儿子。和主上这轮皓月比起来,臣下只不过是天空中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一颗星辰。”
“先帝十三个儿子,如今只存三位。敢问主上,您就不歹毒了吗?”
新川主有些语塞,自知尹岩说的是对的,可他万万不能认服,气愤道:“逆子!”
“父亲!”
尹岩突然一声“父亲”,让新川主有些失神,摸不着头脑。
尹岩哭着说道:“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为什么儿子和儿子不一样呢?我们做错了什么?父亲要这样对待。”
“都是为了大局!”新川主答道。
尹岩辩驳道:“儿子不懂什么大局,父亲疼爱儿子,儿子疼爱父亲,还需要什么大局?”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似水般流下。哭红的眼睛和发酸的鼻子,连他数年委屈的万分之一都抵不上。
他捶打着瘸掉的左腿,用哭腔的声音讲述道:“父亲知道我这条腿吗?要不是嫡长主,怎么可能会这样。可幼时讲起,父亲从来不信。宫里的人都骂我,父亲也总爱说我懦弱。”
“还请父亲将儿子贬为庶民!”
尹岩弯腰跪伏在地,再次说道:“这份骂名,儿子担下了,请父亲成全!”
“退下吧。”
新川主垂头丧气的靠在椅子上,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讲道。
“多谢主上!”
尹岩扶着地面起身,由于疼痛,失去平衡再次跪倒,发出咚的响声。
新川主双脚用力,想要伸手扶住尹岩,还未起身便听尹岩说道:“这么多年不见父亲扶,也不差这一下。”
说罢,尹岩拄着拐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作揖行礼后告退。